“帶他去就是,”他們說,“我們是隨便的。”
伊凡將外套搭在肩膀上。拿帽子在手裏轉了兩三個旋子,便又拋在長椅上麵了。
我們離開了村莊。路是在上到一個岡子上。我不作聲。他不作聲。我常常回過了頭去,是要看看可有人監察我們的沒有。我們就這樣地,大約走了一半路。到得一座小小的神廟的跟前。我們的後麵看不見一個人。凡涅就向我轉過臉來了。說道,他的聲音是很傷心的:“爸爸,——到本部,他們就要我的命了。你是帶我到死裏去的啊。你的良心還是總在睡覺麼?”
“不,凡涅,”我說,“我的良心並沒有睡著。”
“可是對我卻一點都沒有同情麼?”
“你真使我傷心得很,孩子,為了愁苦,我的心也快要粉碎了。”
“如果我使你愁苦,那就放我逃走罷。你想想看,我活在這世界上,實在還沒有多少日子哩。”
他跪下去了。在我麵前磕了三個頭。我於是對他說:“讓我們到了坡,我的孩子。那麼,你跑就是。我來放幾下空槍裝裝樣。”
你也知道,已經成了一個小夥子了,從他嘴裏是吐不出深情話來的。但他現在可是抱住了我的頸子,接吻了我的兩隻手……
我們又走了兩威爾斯忒。他不作聲。我不作聲。我們到了坡上麵。伊凡站住了。
“那麼,爸爸,再見。如果我們兩個人都活著,我總要照顧你一世的。你總不會從我嘴裏聽到一回粗話的。”
他擁抱了我,這時我的心快要裂碎了。
“走罷,孩子,”我對他說。他跑下坡去了。他時時回了頭,向我裝手勢。我讓他跑了十二丈遠。於是我從肩膀上卸下槍,曲了一條腿,使臂膊不至於發抖,隻一按……就直打在脊梁上了。
密吉夏拉慢慢的從袋子裏摸出煙囊來,用火石注意地打了火,慢慢的點在他的煙鬥上,吸了起來。他那空著的手裏,拿了發著微光的火絨。他的臉上的筋肉在牽動。在腫起的眼瞼下,強項地,冷淡地閃著歪斜的眼睛。
可是……他跳了一下,拚命的還跑了丈多路。這才用兩手按住了肚子,向我回過身來了:“爸爸……怎麼的?……”他倒了下去,亂蹬著兩腳。我跑過去,俯在他上麵。他上翻著眼珠。嘴唇上吹著血泡。我想,現在是完了,他要死了。但他還起來一下。忽然間,說——向我的手這一邊摸撫著:“爸爸,我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他的頭倒向一邊了。他想用指頭來按住那傷口。但那地方……鮮血隻是從指頭間湧出來……他呻吟著。仰天躺倒,嚴酷地凝視我。他的舌頭已經不靈了。他還想說什麼話,但隻能說出:“爸——爸,爸——爸……”來。我兩眼裏湧出了眼淚,並且對他說:“凡紐沙,替我戴了苦難的冠罷。不錯的,你有女人和一個孩子。可是我卻有七個躺在木榻上啊。倘使我放掉你,哥薩克們就會結果我,那些孩子們也都得做乞丐了。”
他還躺了一會,於是完結了。他的手捏著我的手。我脫下他那外套和長靴,用一塊布蓋在他臉上,就回到村子裏……
“現在你判斷罷,好人,我是為著孩子們受了這麼多的苦楚,賺得一頭白發的……我為了他們做活,要使他們不至於缺少一片麵包。白天黑夜,都沒有休息。……可是他們卻像我那女兒那泰莎似的,對我說:‘爸爸,我不願意和你坐在一個桌子上……’這怎麼能受得下去呢?”
船夫密吉夏拉低下頭去了。他還用沉重的,不動的眼光看定我。在他背後開始出現了黎明,熹微而且茫漠。從右岸上,在白楊的暗叢裏,夾著野鴨的亂叫,響來了一個冷得發啞的,渴睡的聲音:
“密吉夏拉!老鬼!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