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逐漸吵鬧起來。俘虜們帶出來了。達尼羅就是第一個。我一看見他,便嚇得渾身冰冷。他的頭腫得像一個桶,皮也打破了。鮮血成了濃塊,從臉上湧出。頭發上貼著厚的羊毛的手套。是他們打了之後,用這給他塞住傷口的。那手套吸飽了血,幹燥了,卻還是粘在頭發上。可見是將他們解到村裏來的路上打壞的。我的達尼羅蹌踉的走過廊下來。他一見我,就伸開了兩隻手。他想對我裝笑臉,但兩眼已經灰黑凹陷,有一隻是全給凝血封住了。

這我很知道:如果我不也給他一下,村人們就會立刻殺死我的。我那些孩子們,便要成為孤兒,孤另另的剩在上帝的廣大的世界上了。

達尼羅一到我在站著的地方,他說:“爸爸——小爸爸,別了。”眼淚流下他的麵龐來,洗掉了血汙。至於我呢,我可是……我擎不起臂膊來,非常沉重。好像一段樹。上了刺刀的槍儼然的橫在我的臂膊上,還在催逼了,我就用槍柄給了我那小子一下子……我打在這地方……耳朵上麵這裏……他叫了起來:嗚嗚嗬——嗚嗬——,兩手掩著臉,跌倒了。

我的哥薩克們放聲大笑,道:“打呀,密吉夏拉,打呀,對你的達尼羅,好像在傷心哩,打呀,要不然,我們就放了你的血。”

軍官走到大門口來了,麵子上是嗬斥大家模樣。但他的眼睛是在笑的。

於是哥薩克們都奔向俘虜去,用刺刀幹起來了,我的眼前發了黑,我跑掉了,隻是跑,順著街道。但那時我還看見,他們怎樣將我的達尼羅踢得在地上滾來滾去。騎兵曹長用刀尖刺進了他的喉嚨。達尼羅卻不過還叫著:喀喀……

因了水的壓力,船板都瑟瑟地發響,榛樹也在我們下麵作悠長的呻吟。

密吉夏拉用腳去鉤那被水擠逼上來的龍骨,並且從煙鬥裏叩去未燼的灰,一麵說:

“我們的船要沉了。我們得坐在這裏的樹上,直到明天中午了。真倒運!”

他沉默了很久。隨後就又用那低低的,鈍滯的聲音說了起來:

為了這件事,他們將我送到高級憲兵隊去了。——現在是許多水已經流進頓河裏麵了,但在夜裏我總還是聽見些什麼,好像一個人在喘呼,在咽氣,好像在勒死。就像我那一回跑走的時候,聽到了的我那達尼羅的喘呼一樣。

這就這樣地使我吃苦啊,使我的良心。

我們和紅軍對著陣,一直到春天。於是綏克壘提夫將軍來加入了,我們就將他們遠遠的趕過了頓河,直到薩拉妥夫縣。

我雖然是家長,但當兵卻是很不容易的,這就因為我的兩個兒子都在紅軍裏。

我們到了巴拉唆夫鎮。關於我的大兒子伊凡的事,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知道。但哥薩克們裏麵,卻忽然起了風傳了——鬼知道,這是從那裏傳來的呢——,說伊凡已經從紅軍被捉,送到第三十六哥薩克中隊去了。

我這村裏的人們便都嚷了起來:“我們去抓凡加罷,他得歸我們來結果的。”

我們到了一個村,瞧罷,第三十六中隊就駐紮在這地方。他們立刻去抓了我的凡加,捆綁起來,拖到辦公室。他們在這裏將他毒打了一頓,這才對我說道:

“押他到聯隊本部去!”

從這村到本部,遠近是十二威爾斯忒。我們的百人團的團長一麵交給我押解票,一麵說——但他卻並不對我看:

“票在這裏,密吉夏拉。送這少年到本部去。和你一起,他就靠得住。從父親手裏,他不跑掉的。”

這時我得了上帝的指點。他們想要怎樣,我覺察出來了。他們叫我押送他去,是因為他們豫料著我會放他逃走的。後來他們就又去捉住他,將他和我同時結果了性命。

我跨進那關著伊凡的屋子去,對衛兵說道:

“將這俘虜交給我罷,我得帶他上本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