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一隊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見曲波忒在他們的前頭。這巨人似的,強有力的大個子的哥薩克,跨在自己的黑馬上,就好像一塊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莖一般伏在馬的鬃毛上。士兵們都在船上目送著遠去的夥伴。沉默而且誠懇。他們什麼也不問。他們什麼也不想人來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沒有人笑,也沒有人開玩笑。康特拉跑了一個啟羅密達半,便跳下馬來,對他的部下道:“你們的製服在這裏,大家分起來罷,可不要爭頭銜。”人們打開了包裹,從中取出白軍的勳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別的附屬品來,五分鍾後,已經再也看不出我們紅色哥薩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變成一個兵官,很認真,但也有點可笑。尤其是他試來擺擺官相的時候,大家便都笑起來了。因為他就像披著駝鳥毛的烏鴉。
黃昏還沒有將它的地位讓給暗夜,但我們的哨兵該當經過的道路,卻已經幾乎辨不出來。大家又上了馬向前進……
“兒郎們,”康特拉說,“不要吸煙,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幹得好像全沒有你們在這裏的一樣。”
大家很靜的前進。靜悄悄的,連馬匹的腳步怎樣地在濕的軟泥裏一起一落的蹄聲,也隻隱隱約約地聽見。馬腳又往往陷入泥濘裏去,必須給它拔起。有人前去尋找更好的道路去了。這樣地進行了一個鍾頭,兩個鍾頭,三個……沒有遇到一個人。是死了的夜。那裏都聽不到一點生命的聲音。在蘆葦裏,在山穀裏,都是寂靜。沼澤上罩著昏暗的望不見對麵的霧氣。
但且住!——遠遠地聽到聲響了。是先前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仿佛是電話線的呻吟。也許是泉水罷,也許是小河罷……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著他停下。康特拉向傳來聲響的那方麵,轉過耳朵去,於是將頭靠在地上,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聲。
“準備著!”下了靜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進……
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六個騎兵的輪廓。他們正向著康特拉跑來。
“誰在那裏!”那邊叱吒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裏的部隊?”
“亞曆舍夫軍團。”……“你們呢?”
“凱薩諾維支的守備隊。”
騎兵跑近來了,一看見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隊行一個敬禮。
“放哨麼?”康特拉問。
“是的,放哨。”……“不過也沒有什麼一定。誰會在夜裏跑進這樣的地方來呢?”
“四邊也沒有人,我們已經跑了十五啟羅密達了。”
在這瞬間,我們一夥就緊緊的圍住了敵人的部隊……
還問答了幾句。知道他們的一兩啟羅密達之後,還有著哨兵。沉默了一會。康特拉的輕輕的一聲“幹!”就長刀閃爍起來了……
五分鍾後,戰鬥已經完結。
於是大家仍舊向前走,其次的敵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樣的收場……
勇敢的康特拉,隻領著一枝小小的隊伍,遇見了六個敵人的哨兵,就這樣地連一個也沒有給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兩個哨兵,他們的運命也一樣。隻在第二回卻幾乎要倒楣。一個負傷的白軍騎兵的馬匹忽然奔跑起來,險些兒給逃走了。覺得省不掉,就送給它一粒子彈。
這曲波忒的槍聲,我們在船上聽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們以為前哨戰已經開頭,因此敵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夠實行規則的。大家就站在艙麵上,等候著信號。我們不斷的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發來的——然而沒有。岸上是墳地一般靜。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天明,我們整夜的醒在艙麵上,大家都以為蘆葦在微微的動彈,大家都覺得聽到些兵器的聲響,有一個很是神經質的同誌,還好像連高聲的說話也聽見了。河岸很近,人已經可以分別出蘆蕩和田野來。
“我想,那地方有著什麼,”一個人凝視著沿岸一帶,指給他的鄰人,開口說。
“什麼也沒有。胡說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邊凝視,說道:“但是,且慢……是啊,是啊……好像真是的……”
“你以為那不像槍刺在動麼?”
“是的是的,我也這麼想……仔細的看一看罷——,但是,看哪,這邊的是什麼——這邊,都是槍刺呀,還有那邊——還有這邊……”
“喂,漢子,可全是蘆葦啊……動得這麼慢!”
於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這也不過一眨眼間的事。接著又從新的開頭……槍刺……槍……士兵,兵器聲,說話聲。這一夜是充滿了可怕的陰鬱的騷擾。誰都願意抑製了自己,平靜下來。然而誰也尋不著平靜。表麵的平靜,是大家能夠保住的。臉色,言語,舉動——這些冷靜而且泰然自若——但心髒卻跳得很快,很強,頭也因為充滿了飛速的發射出來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開始思索著一切辦得到的,倒不如說,一切辦不到的計劃。如果從蘆葦叢中放出槍來,可怎麼辦,如果大炮從岸上向我們吐出炸彈來,又怎麼辦——教人怎麼對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