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逐漸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經消失,在那裏,隻看見水邊有著奇特的夜霧的絛紋。既沒有草兒和蘆葦,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看不見了。船隊慢慢的在前進。最前頭是一隻小汽船,彎曲著,旋轉著,好像狗兒在生氣的主人麵前一樣。它的任務,是在聽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並且將一切預先來報告。尤其緊要的是那船員要十分留心,不給我們碰在水雷上。

在這第一夜還不怕有大危險。但到早晨,我們是必須到達離克拉斯諾達爾七八十啟羅密達的哥薩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屬於紅軍,所以直到那地方的兩岸,也當然是紅色的。然而這最末的推測,卻也許靠不住,因為敵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間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樣,往往繞到我們的後方,在我們沒有料到的處所出現。現在就會在我們剛才經過的岸上遇見,也說不定的。然而很平靜。我們在船上聽不見槍聲和喧囂。人隻聽得汽船的輪葉下水聲拍拍,有時戰馬因為被不安靜的近鄰擠醒,嘶鳴幾聲罷了。

艙麵上空虛了。人們都進了船艙,一聲不響。誰也不高興說話。有的在打盹,一遇衝撞就跳了起來,有的坐著,凝視了濕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煙卷。拖船上也都靜悄悄。紅色戰士們靠了袋子,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著了。打鼾,講夢話,好像在比賽誰能更加高聲和給人“銘記”似的。閉上眼睛,傾聽著這無雙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從冷藏庫裏,則傳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囈語——然而這在艙麵上卻幾乎聽不見,在岸上就簡直完全聽不見了。

我們的紅色船隊總在向前進。

一到深暗從地麵揭開,東方顯現了曙色的時候,我們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鐵路橋,直通那哥薩克的村子。白軍一知道他們的地位已經絕望,不再有什麼用處,便將這橋炸毀了。橋體雖然墜下水,橋柱卻還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間的柱子,造成了一個尖角。我們這些船現在就得走過這三角去。這可並不是容易事,因為四邊的河水是很淺的。這麼一來,我們的工作就盡夠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測量,精細的計算和思慮。有句俄國的諺語,說是,人必須量七回,下一剪。我們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於是出發的準備全都停當了。在斯拉文斯基,我們還要得到援助,加進新的戰士去。現在已經幾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們添補了一點食料和軍火,仍然向前走。將全部隊分為三隊,每隊都舉好各別的司令。在我們前途的是什麼,我們在夜間所等候的是什麼,都盡量說給他們了。將近黃昏,我們就悄悄的離了岸。哥薩克村裏,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開拔。這村子,是用士兵包圍起來,給誰都不能進出的。但在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紅色別動隊的性命的。

從斯拉文斯基到烏拉該的司令部,還得下航七十啟羅密達去。這就足夠整一夜了。我們的航海,是這樣地算定的,沒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為我們須利用夜霧登陸,當一切全在睡覺的時候,驀地闖了出來。應該給敵人吃一個襲擊,而我們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現的。

這最末的一夜,在參加遠征的人們,怕是終生不會忘記的罷。到斯拉文斯基為止,我們沒有什麼大害怕,這原是捏在我們手裏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敵人,也不過偶然的事。然而在這滿生在低濕的河岸上的蘆葦和樹叢之間,卻到處有敵軍的哨兵出沒。我們在這裏很可以遇見猛烈的襲擊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險,我們必須有最大的警備。當開船之前,各隊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還匆匆的開了一個軍事會議。那姓名和達曼軍分不開的司令者,同誌郭甫久鶴就在這裏麵。郭甫久鶴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這兩年間,引著這嚐了說不盡的苦楚的不幸的軍隊,由險峻的山路,救出了敵軍的重圍的。古班,尤其是達曼的人們,都以特別的愛,記憶著司令葉必凡·郭甫久鶴。他是一個哥薩克村裏的貧農的兒子,當內戰時候,連他所有的極少的一點東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軍所焚燒,家私遭了搶掠。郭甫久鶴便手裏拿了槍,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經立過許多功。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險裏了。必須有人渡到敵人的後方,將自己的性命和危險的事情打成一片,來實行一回莽撞的,幾乎是發狂一般的計劃。誰幹得這事呢?該選出誰來呢?這腳色,自然是同誌郭甫久鶴了。體格堅強,略有些矮胖,廣闊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個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紅胡子,好像除了幫他思索之外,就再沒有什麼別的任務了,因為郭甫久鶴每當想著事情的時候,總是撚著那胡子,仿佛要從臉上拔它下來的一般。在決定底的瞬息間,他整個人便是一個思想。他不大說話了,他單是命令,指揮。他也是屬於那些在人民的記憶上,是有著作為半童話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運命的人們這一類的。他的名字,已經和最荒唐的故事連結起來了,紅色的達曼哥薩克人,也將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