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拿著燈沿著軌道向前走了幾步,看得見他在那裏,低下身去揀了什麼起來,回轉身來很注意的把軋斷了的腳放在板床上。

死人抬走了,放到了空車子裏,這輛空車子很孤獨的站在預備軌道上。

在當地出事的紀錄裏麵這樣寫著:“十一月某日在某某站的鐵路上,夜裏十一點鍾,五號預備車頭開進車廠的時候,軋死了一個自己不小心的值班的岔道夫,農民[21]伊凡·葛臘西莫夫·彼裏帕莎夫——沃爾洛夫省,狄美央諾夫區,烏裏英諾村人。”

早上十點鍾以後,大家在月台上散步,他們在等待著火車;此地已經接到了電報,說火車已經從前一站開出來了。旅客們拿好了箱子包裹籃子從車站的客堂裏出來,走到鐵道那邊的月台上去,都望著火車要來的那一方麵。憲兵們的馬靴上的靴刺響著,他們很小心的帶著懷疑的望著周圍。裝行李的小車沿著水門汀路拉過來,推開了來往的行人。灌油的小工拿著長長的錘子和漏鬥,很急忙的跑來,雖然很冷,他還隻穿著一件沾著油跡的,沒有帶子的藍布短衫。站長走出來了,是很胖的一位老爺,戴著紅色的帽子和金絲邊的眼鏡,頭稍稍向上仰著,看起來,他是一位時常發慣命令的人。

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從人堆裏穿出來,她不斷的望著,仿佛她要找尋什麼人似的。她的臉和眼睛都是紅的:在稀少的睫毛上麵,在發腫了的仿佛少許有點擦破了的太陽穴上麵,堆著孤苦的眼淚,直流下來。她竭力的要想熬住它,用包頭布的邊緣不斷的揩著,時常把眼睛躲在包頭布後麵。但是她一見了站長,熬不住的眼淚就從她的眼睛裏落了下來,她走到他前麵,捏緊了在手裏的包頭布按著嘴巴,像要說什麼,但是她熬不住了,忽然間意外的哭聲,充滿了車站,因此大家都無意中的來看她,站長很不好意思的稍微蹙著額,皺著眉頭:

——為什麼這個樣子,你為什麼,老太婆?

——呀……呀……上帝,軋……殺……軋……殺……

周圍的人都來看了,一個跟一個的伸長了頸項,竭力去看站長和哭喊著的老太婆。

——她為什麼哭?——互相的問著。

——昨天這裏有個人軋死了,他們這樣的說。

“穿得清潔”些的人離開了,遠遠的看著發生著的事件。

——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呢?

——昨天死的岔道夫的老婆,——在胸前掛著銅牌子的一位瘦長的職工對著站長解說。

——你要怎麼樣?老太婆?

——我的天老爺……現在怎麼辦?……想也想不到的。猜也猜不到的……他昨天值班時候還奔回去了一次……說就來……就來啊……啊……——當她說著丈夫說“就來”的時候,她又熬不住了;她兩隻手捧著自己的瘦小的胸膛,像發精神病似的號哭起來了。

——跟我來!——站長叫她,他向車站裏走去,要使那女人離開群眾。

她跟在他的後麵,低著頭,仍舊那樣的抽搐的哭著。

——你究竟要什麼,幫助你些什麼?

——老爺,現在,我同這些沒有了父親的小孩子,怎麼辦呢,飯都沒有吃……求你開開恩,鐵路局裏能不能夠幫助我點什麼呢?

站長從袋裏拿出錢包,給了女人三個盧布。

——這是我自己拿出來的,懂嗎?我給的,用我私人的資格給的,隨便罷,當作別個人給的也一樣;而鐵路局裏一點都不給的,它不負這樣的責任的。——你的丈夫是自己不小心,軋死的。他不小心,懂了嗎?鐵路局是不負這樣事件的責任的。

——我們怎樣辦呢?……聽說可以請求撫恤費的,不然,我同小孩子們隻好餓死……基督上帝請求你,開開恩罷,不要不理我……——

——給你說過了:鐵路局不負這個責任的。你解說給她聽,——站長對著走過來的一位管車的說,——局裏是一點都不給的。當然的,可以去上訴,但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不過枉化金錢和時間罷了。

站長出去了,女人站在原來的地方,她的哭聲咽住了,她在發抖。不斷的用包布頭擦著眼睛和紅的濕的臉。

——唔,怎麼,亞列克謝耶夫娜,現在走罷,站長說過不能夠,是不能夠的了。他自己能夠幫助多少,已經給了你,總算是好人,路局方麵是不負責任的。要是這是路局不好,那自然可以上訴的,可是現在這樣是沒有辦法的了。唔,走罷,走罷,亞列克謝耶夫娜,火車馬上就要來了。

她一點不做聲的走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看見她沿著鐵路走過去,一個憲兵對她說:“走過去,走過去,——火車立刻來了。”後來她從鐵軌旁邊走下去了。在那時候,她的包頭布還從車站園子裏的枯樹裏閃過,後來她就消滅在最後的幾棵樹的外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