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遲了!……啊,啊,在淡白的黃昏的夜色裏,在軌道上兩個不動的凶惡的巨大的東西要相撞了,要發出震聾的大聲,衝向天空去了,而且不像人的叫喊要充滿冰凍的冬天的夜晚。

為的要避免聽見這種聲音,伊凡就跑到在旁邊的一條軌道上麵去,——沿著這條路在這個時候正走著一個預備車頭。他喘著氣,他跑到那裏倒在一條鐵軌上,——走近來的車頭上的很亮的反射燈,正照耀著這條鐵軌。

在這幾秒鍾之內,他生活裏的一切,他被反射燈照耀進去了,站在他前麵的,是今天一天的“完結”:值班……月台……燈……柴……牛……有藍色的雄雞的壁爐……孩子的光頭,決定命運的信號機!……

在這個非常緊張的時候,忽然在他麵前很奇異的很清楚的記起來了:他扳過了信號機,扳到了大軌上去了的……我的上帝,他把信號機放得好好的!……他記錯了,而且郵車也很平安的沿著大軌道走過去了……

伊凡絕望的喊了一聲,用盡力量要從軌道上滾開去,但是,在這最短的一秒鍾,車頭已經衝來了,整個的鋼鐵,燒紅了的煤和……都在他的身上卷過,而截斷了他的呼吸。

預備車頭上的司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望著前麵迎上來的,被很亮的光照耀著的軌道。一個一個信號機閃過去。他拉著汽笛叫了幾聲。輪子在交叉路上碰著軌道發出轉動的聲音,綠色的燈火閃了過去,木棚在黑暗裏現了出來,一忽兒又不看見了。他忽然間像發狂似的跑到調節機那邊,而且叫出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停車”,而副手自己也已經用盡了一切力量扳著煞車機的機關,要把車停下來。

——上帝呀。有什麼人軋死了呢!……

煞車的製動機和車輪都發出了響聲,水蒸氣從開開的管子裏飛出來了。從車頭下麵發出了一種非人的叫喊:“阿唷”……一下子沒有了聲音了。車頭還衝了丈把路才停止下來。

司機工人和副手都跳了下來,在底下看不見什麼,在黑暗之中很大的風刮過眼睛。副手跑去拿了風燈照了一下:看見在鐵軌中間,擺著軋斷了的兩個腳掌,在車頭之下的輪子外麵,看得出有一個人在那裏。

——看呀,軋死了人,聖母娘娘……

副手到過了車站上,許多人跑來了。車頭向後退了一些。有人側著身體去看那躺著的人:

——死了!

大家都靜默著脫了帽子,劃著十字。伊凡動也不動的躺在軌道中間。他的頭很不自然的曲在旁邊,突出了眼睛。風燈的環子套在他右手上麵,手腕上已經裂開的皮膚一直勒到了肩膀上,像一隻血的袖子,手臂已經在肩頭那邊拗斷了,彎在頭的後麵,而左邊的肋骨深深的壓進了胸膛。

在群眾之中聽得很低很慎重的說話:他們在問著,為什麼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是不是他喝了酒,機器壓上他的時候,他叫了沒有?什麼人都不能夠解答出來。

這隻有我看見了的,——司機工人震動得連聲音都變了,他對周圍的人說,——我看見信號機上的燈光閃動著;我想要立刻停車了;剛要轉身過來,一看他在那裏,在風燈的旁邊……我叫了……上帝……而他叫得……我眼睛裏發黑了,明知道在車頭之下有個人在那裏,但是我一點也沒有辦法了……——司機的聲音打斷了。

一陣風吹過來了,響動著,一股白雪卷過來散在死人和站著的人的身上。在車頭上壓住的蒸氣,嚇人的沸騰起來。司機走到車上自己的位置裏,扳了一扳機器上的柄:蒸氣突然的衝在底下了,和暖的溫氣裹住了大家。

——他走過去,自己都沒有想到,大約他是走到信號機那裏去的;車頭滾在他上麵了。

——你看那個號筒都壓得這個樣子;他自己大概被風燈劄住了,身子轉了過來,不然他會軋成兩半個呢。

一下子又恢複了沉默。風又卷起了一陣雪,響動著。

——叫人去報告站長沒有?

——剛才去了。

——他的老婆會大哭——還有八個小孩子呢。

從車站裏出現了燈光,在黑暗中已經看得見人們的側影。站長跑來了。一堆的人群散開了一下。站長把職員手裏的風燈拿過去,照了一照死人的身體:在一忽兒,那亮光閃過站在那裏的集中注意的人們的臉上,閃過鐵路的軌道和枕木,落到了受苦的變相的死人臉上。不會動了的死人的眼睛突出在那裏。站長微微的轉身了一下,命令他們收拾屍體,放到空的車子裏去。

拿了板床來;抬起了屍首;他已經僵了,軋斷了的手一點沒有氣力的垂下了,宕著。

——怎麼呢,得拿齊了……抬的人之中有一個很謹慎的說,——仿佛說不出似的。

——在那裏,——副手指著那黑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