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在窗子裏望了一望:小房裏一個大火爐常常是很髒的,不舒服的,瓶瓶罐罐擠做一堆,還有一切家常的廢物,——現在已經收拾好了,地板上已經刷過,牆壁也刷白了,占了半房間的火爐上麵畫著藍色的雄雞,在壁角前麵神像底下的那張粗蠢的桌子上麵,蓋著很清潔的桌布。在神像那裏,點著蠟燭,發閃的光照著很低的天花板,藍色的雄雞和小孩子們的光頭。伊凡有八個小孩;有一個還在搖籃裏搖著。
孩子們很焦急的等著父親回家吃夜飯,雖然他們的頭已經向下垂著盡在打盹了。這些藍色的雄雞,刷白了的牆壁,擺著的桌布,——一切一切給了伊凡一種休息和安寧的感覺,這休息和安寧是在等著他。
他敲著那窗門,主婦出來了。
——什麼人?——她看著天上微弱的星光而問道。
——拿去,放在木棚裏要給別人偷去的。
——難道你值班完了嗎?
——沒有,現在就要去看鐵軌的。
——值班之後,不要長久的坐在那裏,小孩們要睡覺了。
——過半點鍾就來,一下子郵車就要來了——送走了這班郵車我就回家。
伊凡重新趕快的跑到鐵路那裏去,拿著手提燈照著,拿錘子敲敲,沿著軌道走去,旋旋活動了螺絲釘。他看看信號機,試試信號機的鏈子——一切都很好的,——他就跑到車站上去了。
四
沉重的一列郵車,用著兩個車頭,很響的轟隆轟隆的開過來了。雪的旋風在他的車輪之下卷著,一股股的黑煙從他的車頭的兩個煙通裏噴出來,兩邊的白汽噴到很遠的地方,車子裏的人都擠得緊緊的。管車的人從這輛跑到那一輛的走著,收著票子。在前麵車頭上的汽笛很粗魯的叫了起來。
旅客們拿下了架子上麵的箱子,包裹,卷好了枕頭,火車開始停下來了。車輪上的製動機軋緊來,發出了咭哩卡拉的響聲。
火車剛剛走近月台,伊凡照著站長的指示敲了第一次的鍾,——在此地隻不過停車兩分鍾,——他很快的跑進了行李車箱裏,立刻就拖出在此地下車的旅客們的行李。
他用盡力量搬出箱子皮包等等,尋找所需要的號碼,把背下來的行李放在小貨車上,送到行李房去。
——伊凡,你見了什麼鬼!第二次的鍾聲呢,人家給你說……
小小的鍾聲很明白的敲了兩次。
——快跑,把開車記號拿出去!
岔道夫拿了“記號”,推開別人,沿著月台跑到火車頭那邊去。火車很長,要經過整列車子,才趕得著火車頭。司機工人從自己的位置上彎出身子來,接了伊凡手上的“記號”。伊凡跑得喘氣了。
——第三次!……——他感覺得他的心在跳著,他重新跑到鍾邊敲了三下。總管車把叫子一吹,車頭上的汽笛發怒似的不願意似的叫了起來。火車就向前一衝,發出了鐵響的聲音,開始走動了。月台向後麵退,而那些車子搖動著,——輪子很合拍子似的敲著鐵軌,——一輛一輛的沿著軌道開過去了。
伊凡可以輕鬆的透一口氣了。他是隔一天值一次班的。每次在晚上十點鍾的時候,總是那樣的要把自己劈開來才來得及:要卸下行李,要敲鍾,要拿開車記號給司機工人,要跑過去開開信號機,這是說:他每次所做的工作至少應當分作兩個人做的事。這樣的工作,他已經繼續做了二十二年。
這二十二年把他的精力都吃光了。他覺得他自己僅僅能夠做的,而且將要終生終世做的,就隻有這些:——跑到信號機那邊扳動信號,敲敲鍾,點點燈;他認為這些工作是最容易的最適當的最好的工作了。他感覺得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能力,沒有別的用處了。他有八個孩子,而他每一個月隻得到十五個盧布。因此他在跑到信號機,送出火車,點著洋油燈,收拾牛棚,打掃月台的時候,他總帶著一個同樣的思想和同樣的感覺:就是恐怖著——“沒有什麼做錯的罷,沒有什麼做得不謹慎的罷,沒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罷。”二十二年的工作做得他這個樣子的了;“或許可以換一個環境”的念頭,從來沒有跑到他的腦袋裏去過。除出鐵路上的工作日程,車站,軌道,月台之外,對於他是什麼也沒有的了。在晚上十點鍾送出郵車之後,他的值班完了,隻在這個時候他可以輕鬆的透一口氣,壓在他背上的恐怖,和等待著什麼不平的事會發生的重擔,可以離開他了。
今天就到了這時候了,當火車走過月台之後伊凡就感覺異乎尋常的疲倦,這種疲倦當他在值班之後常常會有的。他感覺得這個時候,他的那一副重擔總算卸下了,他舉起了右手正要在胸口劃十字[20],忽然他的手凝住了,一個恐怖的思想燒著他的心頭:當送走貨車之後,他忘記把信號機的杠杆扳到大軌道上來,郵車現在要走這條大軌道了。整個的恐怖,整個的責任心的絕望抓住了他,他拋了帽子,帶著蒼白的臉色,趕快往前追趕那邊遠遠的,正在走的火車後麵的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