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綏拉菲摩維支 作
一
——噲!伊凡,快跑,站長叫呢!
伊凡是一個鐵路上的岔道夫,四十歲光景的一個百姓,他的臉是瘦瘦的。疲勞的樣子,滿身沾著煤灰和油膩;他很慌忙的把一把掃雪的掃帚往角落裏一放,立刻跑到值日房裏去了。
——有什麼吩咐?——他筆直的站在門口這樣說著。站長並沒有注意他,繼續在那裏寫字。伊凡筆直的站著,臂膀裏夾了一頂帽子。
他不敢再請問了,同時,在這時候的每一分鍾對於他都是很貴重的:從今天早晨八點鍾就是他的值班,要做的事很多,要收拾火車站,預備明天過節,要打掃道路,要管理信號機那裏的指路針和鏈條,要擦幹淨所有的洋燈和燈罩,要加洋油,要劈好兩天的柴,預備過節,還要把這些柴搬到火車站上的房子裏去,要收拾頭二等的候車室,——還有許多別的事情應當做的,都在他的腦筋中一件件的想著。已經四點多鍾了,黃昏來了,應當去點著信號機上的火呢。
伊凡把自己的很髒的手放在嘴上,很小心的咳嗽了一聲,為的要使那位站長來注意他。
——在信號機上的燈還沒有點著嗎?——站長抬起了頭對他說。
——沒有,現在我就去點。
——去點著來。在牛棚裏要弄弄幹淨呢;那牛糞已經堆滿著腳膝了,——從來都不肯照著時間做事的!因此牛的蹄會要發痛呢。
——第五號的貨車過十分鍾就要來了,——伊凡很小心的站著對他說。
——唔,送出車子之後,再去收拾……
——是,是,知道了。
反駁是不能夠的了,伊凡把門帶上了轉身過去,就跑進了洋燈間。在極小的一間房間裏,——小得像櫃子似的,——架子上放著大小不同的二十盞洋燈,都擦得很亮很幹淨的。伊凡就在這裏拿了幾盞放在一隻大鉛皮箱裏,走到信號機那裏去了。
靜悄悄的,冰凍的空氣,風刮著耳朵,刮著臉和手;冬天的黃昏靜悄悄的罩下來,罩在車站的屋子上麵,罩在鐵道上麵,罩在一般居民的房屋上麵。在雪地上的腳步,發出一種瑣碎的聲音。這裏那裏,到處都是一些做完了工作的人影兒來往著,這些人都在那裏等著明天過節的休息,總算可以離開一下那些整天做不完的工作和永遠憂慮的生活。
伊凡從這個信號機跑到那個信號機,把燈放進去。沿著鐵道,這裏和那裏都點著了綠的紅的火,而在天上也同時點著了許許多多的星,在透明的冬天的黃昏裏,閃鑠著,放射著自己的光線。
二
從很遠很遠的火車路上發出了一個單調的拖長而悲傷的聲響:這個聲響停在冰凍的空氣裏而凝結住了。伊凡傾聽了一秒鍾,然後跑到一間小屋子裏抓了風燈和號筒,就盡力的沿著火車路跑到車站外麵最遠的那個信號機那裏去,在荒野的雪地之中的那個信號機上麵,亮著一顆孤獨的紅星。跑得這樣遠,總算到了信號機。伊凡抓著杠杆,用腳踏著,拔了一拔:那根鏈條軋軋地響了,鐵軌也發著響聲移到了預備軌道上。從遠遠的地方發現了一團烏黑的模糊的怪物,跟著這個怪物漸漸地長大起來了,愈看愈大,好像是從地底下爬出來似的。前麵兩支有火的眼睛閃著;現在已經很明顯的聽得見汽笛的聲音,這個聲音散布到各處,而在冰凍的空氣裏麵凝住了,聽起來,這聲音似乎不會完的了。已經看得出火車了,它轉彎了,它的笨重的身體在壓著鐵軌發抖,而那個不可以忍耐的叫聲已經刺到耳朵裏了,但是最後,這聲音打斷了,又短短的叫了三聲。
那時候,伊凡把號筒放在嘴唇上,做出一種特別的樣子,臉孔都脹得通紅。號筒發出那種拖長而尖利的,愁悶而抱怨的聲音,和著汽笛聲,同那火車走進來的轟隆轟隆的聲音互相呼應著。這些聲音使人聽了心都會縮緊呢。它延長得使人絕望——永久是同樣的聲調,在冰凍的黃昏裏麵,在平原的雪地裏麵,沿著無窮無盡的軌道傳到遙遠的地方去。
看起來,這個號筒的可憐的聲音,仿佛在那裏這樣說:反正沒有什麼緊急的地方要去,在周圍永久是那麼個樣子,在前麵的車站,和已經走過的八九十個車站,都是一個樣的,永久是那麼樣的車站的房屋,永久是那麼樣的汽笛聲,月台,站長,職員們,岔開的預備軌道;在那裏,也是一樣的愁悶和煩惱,每個人隻管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每個人都在等著回家去過節,而又始終等不到,誰也管不著那些現在凍在車廂之間的接車板上的人,以及在那轟隆轟隆開動著的火車頭的器械旁邊,很緊張的望著遠處的人。但是到了後來,那號筒仿佛想起了一個別的念頭,愉快的簡短的吹了三次:嘟……嘟……——嘟?……似乎在說:雖然是愁悶和煩惱,雖然永久都是一個樣子。但是,他們總算可以跑到車站裏去,喝一杯燒酒,吃幾塊不好的鹽魚,烘烘火,同車站上的職員談談話,而到了時候又上車子去了。要知道生活都如此的:勞動,勞動,從這一天到那一天,從這一星期到那一星期,從這一個月到那一個月,從這一年到那一年,也不知道什麼叫休息,那是簡直忘記的了。當你等著了上帝的節日的時候,也仿佛這火車到了很荒僻的車站上,這樣等在那第三條預備軌道上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