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謝夫感覺得腳筋抽起來了,腰也酸了。整個身體裏充滿著消沉和疲倦。看起來隻想要爬到床上去——立刻就會睡得像死人一樣。現在世界上無論怎樣滿意的事都不能來誘惑的了,隻要睡覺,睡覺,睡覺。白天裏,尤其在吃中飯以前,時候過得非常慢,而且疲倦得很。現在看起來,在太陽沒有落山的一天竟不知不覺的過去了;但是黃昏,尤其是晚上,——又像過不完了似的。許多配好的藥方已經拿去了,許多買主已經來過了,而透過黑暗的那些零零落落的路燈的火光,仍舊可以在窗子裏看得見,藥房中間的那盞很大的煤氣燈仍舊點著,學徒們,副手們,買主們仍舊是那麼樣走來走去,他們的臉,衣服和手裏的包裹在晚上的光線之下還有一種特殊的色彩,黑暗的陰影也仍舊一動也不動的躲在壁角落裏和櫥櫃之間,而且最主要的是:——所有這些情形都永久是自然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這個晚上,看起來,簡直是無窮無盡的了。

經過半開著的材料房的門,可以看得見恩德雷·列夫琛珂的瘦長的不相稱的身子。他在門和櫃台之間走來走去,做著很奇怪的手勢,身子低下去,手伸出來,仿佛是在空氣裏指手劃腳的。

坐在藥房裏的人,看著他的動作,覺得可笑而想像不到的;他們都看不見材料房裏到處都掛著繩子,恩德雷是在這些繩子上用阿拉伯膠水把標題紙的一頭粘在上麵晾幹。恩德雷在門口走過的時候,在他一方麵可以看見兩三個買主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可以看見在櫃台後麵工作著的學徒,以及一半被藥櫃遮住的製藥師,他老是那麼一個姿勢,一點兒沒有什麼變化的。許多瓶的萆麻油,亞摩尼亞酒精,白德京藥水,吳利斯林油,現在放在他麵前的櫃台上,叫人得到這一天工作的成績的印象。疲倦之外還加上一種孤獨的感覺;人家做工還有些同伴,而他一天到晚隻是一個人在這個肮髒的雜亂的光線很暗的非常悶氣的材料房裏轉來轉去。

“…一……二……三……四……九……十!”鍾敲得很準,很清楚,很有勁,明明白白的要大家懂這幾下敲得特別有意義。在這一秒鍾裏麵,一切——凡是這一忽兒以前的,工作時間所特別有的,那種影響到整個環境的情調都消滅了;而站著不動的天秤,瓶瓶罐罐,量藥水的杯子,藥櫃,椅子和坐在上麵等著的買主,黑暗的窗門,一下子都喪失了自己的表現力量和影響,——這些東西,在一秒鍾以前,對於學徒們還有那麼利害的力量和影響呢。一種脫卸了勞動責任的感覺,——可以立刻就走的可能,把大家都籠罩著了,使過去一天的印象都模糊了。

買主喪失了自己的威權,他們的身子都仿佛縮小了,比較沒有意義了,比較客氣了。學徒們互相高聲的談話起來了,無拘無束的了。看門的把多餘的燈滅了,站到門口去等最後的幾個買主出去,就好關上門,就好在門旁邊的地板上躺下。開始算錢。值班的副手,表示著不高興的神氣,在半明不暗的材料房的櫃台上攤開自己的鋪蓋,而其餘的學徒走出藥房,很親熱的很快活很興奮的,沿著黑暗的扶梯上樓去,互相趕著,笑著,說著笑話。

眼睛在烏暗大黑之中,什麼也看不清楚,可是腳步走慣了,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的走到靠近屋頂的擱樓上去。大家都非常之想要運動一下,熱鬧一下,換一個環境,換一些印象。一分鍾以前還覺得是求不到的幸福——可以躺到床上去睡覺,可以像死人的睡倒一直到早晨,——現在可又消滅得無影無蹤了。

狹隘的擁擠的肮髒的擱樓現在充滿著聲音,叫喊和煙氣。很低的天花板底下,繚繞著青隱隱的動著的一股股的煙氣,這個天花板斜湊著接住屋頂的牆頭,所以誰要走到窗口去,就要低著頭。

學徒們很高聲的講著話,叫喊著,抽著煙,互相說著刻薄的話。

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很小的桌子,上麵鋪一塊破氈單,還有一瓶白燒,一段香腸,幾條醃魚,很有味的放在窗台上。學徒們很忙碌的脫掉幹淨的上衣,解開白色的硬領和硬袖;如果有誰來看一看擱樓的情形,他簡直要嚇退了:現在已經不是穿得很整齊的青年人,而是些破破爛爛的赤腳鬼。大家的襯衫是齷齪的,都是破的,一塊一塊的破布掛在同樣齷齪的身體上。學徒們做著苦工似的工作,隻有很少很少的薪水,差不多完全隻夠做一套外衣,因為老板一定要他們在買主麵前穿得齊齊整整幹幹淨淨的,而在藥房裏麵衣服是很容易壞的,常常要沾著汙點,各種藥水和酸類要侵蝕衣服,因此,要買最必須的襯衣的錢就不夠了。最小的學徒恩德雷穿的一件襯衫已經有一年沒有脫過了,簡直隻是一塊破爛的齷齪的布披在他的身上,那一股惡劣的臭氣全靠藥房裏麵常有一種氣息遮蓋著,他在這個城裏,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什麼人來招呼他,一直要等到襯衫完全破爛沒有用了,他才去買一件新的。

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來,倒著酒就喝起來。一瓶快空了,而大家的臉紅了,眼睛發光了。恩德雷飛紅的臉,他轉動著,給大家分牌。——平常在藥房裏大家認為罵他,趕他,用一切種種方法壓迫他是自己的神聖的責任,而現在的恩德雷可已經不是那樣的恩德雷了。他有一點兒錢,現在別人和他賭錢,大家都是平等的了;他趕緊利用這個地位,笑著,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