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
“彼且乘人而無天”,我們怎樣理解這個“彼且”?就是將要。我們現在人的社會性越來越強,自然性越來越萎縮,這是不是“彼且乘人而無天”?實際上這種境象莊子早就說過,不斷地發展人的社會空間,就縮小了自然的空間,天就是自然嘛。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但是兩千多年以來,特別是近一百年來,乃至這幾十年來,“乘人而無天”,對自然、對環境,人類簡直橫行無忌,簡直沒把老天爺放在眼裏,確實應該警鍾長鳴。
“方且本身而異形”,“本身”,就是通過自己的喜好來判斷別人,以己之喜惡來要求他人,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黨同伐異”,排斥異己,這樣不好。因為大道玄同,它能夠允許各種各樣的事物存在,並不是隻要我們人類,而把其他動物全部都滅掉,那個不可能。
“方且尊知而火馳”,在搞運動的年代,隻要有什麼好人好事,先進經驗,就大加推廣,火速推廣就是“火馳。”中國這麼大,人口那麼多,地域差別、文化差別、氣候差別、地形差別,你不可能一刀切。像以前的農業發展綱要,淮河、秦嶺以南的綱要,必須達到每畝地六百斤產量,黃河、淮河以北的要達到每畝地四百斤,這就是農村發展綱要。20世紀60年代製定的“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中國都要學,你怎麼學?這個就是“方且尊知而火馳。”你說大慶好不好呢?當然好;你說大寨好不好呢?肯定在當時很優秀,我也很崇拜;但是你要在全國範圍內推廣,那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方且為緒使”,“緒”是什麼呢?我們說思緒、頭緒乃至情緒,這個“緒使”就是被細枝末節的事情弄得手忙腳亂,就是為事物所役,為事物所累。《列子·說符》中說“察見淵魚者不祥”,太明察秋毫不是一件好事情。什麼因緣你都明白,什麼因緣你都清楚,機一動,你就一踩九頭蹺,使得我們一天到晚被一些細末的事情弄得團團轉,窮於應付。
“為緒使”,古人講“任知(智)禦物”,道家是批評這種唯智傾向的。下麵說“方且為物絯”,絯者礙也,任智而礙於物也是不對的,“方且為物絯”就是被事情拘束、捆綁,勞神費力。“方且四顧而物應”,自己想麵麵俱到、處處周詳,又想搞點實用主義,使自己萬無一失、百拿百穩,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很麻煩。“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萬事萬物變化無窮,又要想順應,還要想緊跟、死守,這樣窮於奔命,就失去了抱樸守素的狀態,怎能有恒呢?所以窮於奔命而不知守常,不知常,就會妄作凶。
總結上麵八條,許由就說:“夫何足以配天乎?”——齧缺是一個道人,在《莊子》裏邊,通過許由的口,把他說成是比唐太宗、比雍正皇帝還辛苦的一個方內之士,這就讓人弄不明白了。實際上許由是在說反話,用批他老師的這麼一種口氣,把後世之師,特別是以後的法家思想,預先進行了批判。法家到了孟子時代、莊子時代實際上已經有苗頭了,在《天下》篇裏就提到了“慎到”這位法家人物。春秋末戰國初,為了富國強兵,奇謀策士紛紛出世。諸子百家學說裏邊,有很多學說都屬莊子批評之列,屬於道家批評之列。這裏許由就先拿他的老師做箭垛子批了一通,所以“何足以配天乎”啊!像這樣的人是不足以當天子的。
“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有族”,從常規意義上說,他有他的宗族,一大家族人、一個部落。有祖,有他的祖宗,有祖就是一國的領導。“可以為眾父”,可以為一個部族當長老。“而不可以為眾父父”,不可以當眾多部族長老的領導,也就是天子。從另外一個方麵,從道上來說,有族和有祖,族就是萬,類別很多;祖就是宗,就是一。明白了這個關係,才“可以為眾父”,就可以主宰萬姓了。而“不可以為眾父父”,“眾父父”就是道,我們可以結合著禪宗的一些語句,加深對莊子這一段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