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記是流著眼淚看完這一幕的。 當大鼓慢慢下沉的時侯,他的心被撕裂般的痛楚。他覺得自己隨那鼓沉入了河底, 沉入了無以自拔的悲傷之中。 他坐在船上好幾天不吃不喝不幹活。他苦苦地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人窮時有鼓敲,但越敲越傷心;人富了該歡樂歡樂了,卻沒鼓敲了。他得不到答案, 隻好仰在船上長歎一聲:唉--,這世間可真是可真……是呀……

老記再度聽到鼓聲,是在農村社教工作隊開進古洋村之後,沉寂多年的高音喇叭又活潑潑地跳動起來,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阿佤人民唱新歌”的旋律揉和著一個又一個的新聞塞進了一家一戶,洞開了他們封閉的門庭。 紅白理事會成立了,婦女禁賭協會成立了,青年文化宮建起來了, 老年人婚姻介紹所開始為你服務了……跑業務賺了大錢的二杆又捐款五千買了道具行頭、鑼、鐃、鈸和一麵三人合抱的新嶄嶄的大洋鼓, 古洋村有著悠久曆史的秧歌隊高蹺會又重新恢複了。咚咚咚, 嘣嚓嚓,咚咚咚,嘣嚓嚓。鼓聲膨脹了小村的空氣, 火爆了小村循規蹈矩的日子。

而老記的心仍如枯井般死靜,這些年來, 他已習慣了這樣寂寥孤單的生活。 他不願和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發生某些這樣那樣的聯係。他隻希望在自己習慣的河道裏行船搖槳, 直到衰老直到死去。他仍閉門修船織網。 他已隱隱聽見古洋河不斷迭起的淩炸了。隻有這淩炸才能興奮他。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沒淩絲,單等古洋河開化成一河流淌的春水,兩岸柳樹初綻鵝黃,他又要下河捕魚了。

就在這個時侯, 新上任的村支書秋子帶著當年光屁股跺鼓的二杆找上門來了。他們提到鼓,提到了七巧, 提到七巧又參加秧歌隊了。咚,七巧。咚咚,七巧。咚咚咚,七巧。 你這苦命的人怎麼樣了呢?你是否知道, 有一個男人在古洋河一條破船上無數次望見你單薄的身影彳亍在曆史鑄造的悲劇中; 他無數次想鼓足勇氣去敲你獨居的大門, 就像他當年在這古洋河畔敲開你少女心靈之門一樣。 可他又無數次用怯懦澆滅了自己的勇氣。他知道:快五十歲的人了,將近二十年的事了, 真正的陳芝麻爛穀黴糠了,還折騰它晾曬它幹什麼呢? 他還知道:人生一世轉眼就是百年半截身子埋進黃土了, 還指望個什麼指望個什麼呢?

可是, 那咚咚咚的鼓聲依然如故地牽扯著他縈繞著他激動著他, 和他這些年來心上欲斷未斷猶息不息的鼓聲連在一起響成了一片。他終於在鼓聲的呼喚下放下了手中的活計, 掛了梭子磨蹭著走出了魚網和老船的封閉, 走到秋子和二杆的麵前,吵啞著嗓子顫顫地說--咱們走,去看看新鼓--

在冬日的陽光裏,穿過寬闊的鋪了柏油的大街, 老記跟著秋子和二杆來到了古洋村中心的廣場上。 老記就看到了他一生中最為紅火最為色彩繽紛的場麵。 杆子那幫已長大了的哥兒們守著那麵新鼓不大熟練地敲擊著, 不少青年男女都化了妝描了眉上了油彩, 穿上了各式各樣的衣服戴上了奇形怪狀的麵具。高蹺隊裏的孫猴子豬八戒彌勒佛醜婆娘傻小子紛紛亮相登場。秧歌隊裏羽扇飛旋似花彩綢飄逸如雲長袖翩然若紅。 兩隊不斷變化隊形,穿插巧妙,配合默契。

廣場中心,一個女人一邊扭著身體指揮排練, 一邊數落著高聲唱吟:

蓮花蓮花盆兒喲,坐小人喲;

小人高喲,踩高蹺喲;

高蹺會喲,好熱鬧喲;

敲大鼓喲,唱大戲喲;

扭來了喲,秧歌隊喲;

唱豐收喲,慶勝利喲;

咚咚鏘起鏘起,咚咚鏘起鏘起……

啊?那是七巧,真是七巧!老記睜大了眼睛, 透過厚重的時空,他恍惚又看見年輕的七巧引頸擺臀振臂抖肩, 踏著他的鼓點婀娜著扭來,依然是那柔柔的秋波, 依然是那美妙的時刻……

咚,七巧。咚咚,七巧。咚咚咚,七巧七巧。 你是七巧,但又不是昨日的七巧,俺是老記,俺心依然是過去的老記。 俺的七巧,俺也來了。俺又來敲鼓了, 俺還要敲他個震天價響花樣翻新,重新敲出當年“古洋第一鼓”的威風和輝煌。

老記熱血沸騰。他突地躥過秋子和二杆,躥過厚厚的人層,擠到鼓前。他奪過鼓槌,屏心靜氣,掄圓了膀子, 重重地擊打在那麵嶄新的大鼓上。咚咚咚咚咚……

在眾人驚詫渴盼的矚目裏,激越高亢的鼓聲, 在古洋村的廣場上在古洋人心上重又爆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