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中午就響起鑼鼓聲。 一根細細的鐵絲串了那幾個嫩棒子掛在了矮老頭的脖頸上。老頭在幾個民兵簇擁下, 被沒有歇晌的人們圍觀著,開始了那個時代常有的活動。村民的騷動裏,虻子一邊飛著唾沫領呼口號, 一邊指手劃腳地喝斥著鑼鼓隊,你們,賣點力氣!老記瞧你耷拉著腦袋那個雞巴樣兒, 是鬥爭你爹嗎?快敲鼓。咚--咚--蔫蔫的, 全然沒有了演出的架式。虻子就又嚷嚷:老記,攆勁敲!拿出吃奶子的勁來, 使出看家本領,敲個花樣兒讓大夥瞧瞧!要不,老子永不讓你摸鼓!聽見沒?老記愣了愣,一咬牙就將鼓點擂得震天價響花樣翻新。咚咚鏘,咚咚鏘,咚不愣登鏘一鏘一鏘……
鑼鼓聲充塞了小村。村民越聚越多,口號越呼越大。 矮老頭木呆呆地低著頭, 被男女老少的目光和嘴巴淋漓地肢解著,鐵絲勒進了他的肉裏。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為了生病的老伴掰了幾個棒子就……
遠處,一個姑娘躲在一棵水泥電線杆後流著淚, 慢慢癱軟在地。
那姑娘是七巧。那老頭是七巧的爹。 此時隻有七巧清楚虻子為什麼這樣整治她爹?她為了老記拒絕了虻子的糾纏, 在虻子的民兵連部裏七巧抽了虻子一巴掌。 可她弄不清楚不是演出老記為什麼仍然那麼賣命地敲鼓,就像她扭秧歌一樣那麼賣命。鼓聲,這鼓聲,你好厲害好無情喲!該死的鼓聲,該死的老記!
遊完街,矮老頭被綁在大院裏的柱子上。 虻子對人們說,後半晌要送交公社處理。但後來終究沒有送。有的人看見, 那天午後, 七巧換了身衣服披散開油黑油黑的大辮子悄沒聲地溜進了民兵連部。大熱的天, 民兵連長的門窗突然就都關上了,嚴嚴實實的老長一段時間才開。
秋莊稼還沒收獲的時侯,七巧就結婚了。 新郎就是虻子。嗩呐牽著迎親的馬車碾過破爛的街道,碾過老記的門前, 碾碎了老記的心。吹吹打打的喜慶裏,老記跑到古洋河邊, 在他和七巧依偎過的大柳樹下,將一對係著紅綢的鼓槌砸斷, 拋進了古洋河。七巧、七巧、七巧,你為什麼為什麼呀? 古洋河大柳樹你告訴俺告訴俺,難道這就是對俺老記喜歡敲鼓的懲罰嗎?
老記沒有明白七巧當初的選擇, 就像七巧沒有明白老記為什麼鬥爭她爹時還那麼賣力敲鼓一樣。直到多少年後, 當虻子在城裏蓋起高樓創辦“古洋電器公司”雇上年輕浪漫的女秘書與七巧離婚後,老記和七巧才徹底明白了一切。 然而此時曆盡風雨滄桑的他們已經霜染兩鬢青春難再了。
老記的鼓聲熄滅了不久, 古洋村的人們便走出那個時代的喧囂和躁動,開始了一家一戶為單位的各自的勞碌奔波。 土地分了,牲口農具分了,村民們忘記了那遠去的鼓聲, 忘記了那寂寞的鼓王。 出門的沿著中國的版圖沿著中國改革開放的路線撈世界去了; 在家的圍著大大小小的責任田圍著高高低低的磚瓦房,守著妻兒老小精雕細刻著中國特色的小康日月。 古洋村著實平靜了許多年,也富足了許多年。
老記沒有出門,也沒承包責任田。一條船兒一隻槳, 他在風風雨雨裏漂遍了長長的古洋河道。下網設箔捕魚, 餐風宿露啜寒。河風水影裏,他多少次孤身一人獨對古洋河水, 鑒照悠悠歲月;顧憐自己的枯槁,遙想當年的輝煌。 耳釁便又響起鼓聲,心頭便又想起七巧。咚七巧咚咚七巧咚咚咚七巧……
可七巧嫁人了,可大鼓被毀了。那年夏天, 老記親眼目睹了那麵大鼓淹沒在古洋河的肚子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個淘氣的孩子頭二杆統帥著一群孩兒兵從大隊裏偷出了那麵塵封的大鼓,吆喝著骨碌著滾到河裏去洗澡。嘻嘻,咚。嘻嘻, 咚。真棒!真好玩!比老記的破船強多了。 老支書的兒子二杆光著屁股上了大鼓,領袖一樣揮手跺腳。 咚--孩兒兵們歡呼著,二杆你真能!咚咚--二杆下來,你下來!媽的換換俺們上去。吵吵著,又上去了一個光屁股。又一個。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中,水花迸濺。突然噗的一聲, 牛皮鼓麵被跺壞了一個窟窿。河水便爭搶著漫了進去。不大功夫,大鼓就沉進了古洋河。水麵一串氣泡疼痛地叫著,那是大鼓最後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