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以後(1 / 3)

秋風台   人們都叫我徐夫人。一個很女性的名字。但我是把匕首,是天底下最鋒利最毒性的匕首。   我是徐夫人鑄造的。徐夫人也不是女性,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壯士,可惜他已經死了。他是聞名戰國的鑄造師。鑄造師是不應該參與政治的。所以徐夫人造出我來,就跳進了鑄造爐裏。在他融化的短暫過程中,他的靈魂就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也就成了新的徐夫人。   我被燕太子丹從趙國帶到了燕國,交給了荊軻。我知道荊軻是另一個壯士。但我來到燕國,看到的卻是另一個荊軻。他那時候已經被太子丹拜為了上卿,整天住豪華公館,食美味佳肴,賞珍奇玩物,閱天下美色。這真讓我有些懷疑他壯士的身份,我甚至認為他是一個蹭吃蹭喝的高級食客了。   但太子丹好像很有耐心,整個夏天,他就陪著荊軻,縱容著荊軻。那天,在白洋澱畔的易水河邊,劃船累了,荊軻把我放在了一株柳樹下,然後枕著一把蒲草呼呼睡去。太子丹守在他的身旁。雨後的蛙鳴潮水一樣襲來,攪了荊軻的好夢。荊軻拾起瓦片向河裏投去。蛙聲還在繼續。荊軻惱怒地起身尋找瓦片,沒有找到。一抬頭,太子丹捧來了一堆金瓦。他毫不猶豫地把金瓦全部擲進了河裏,那蛙聲立即止住了。荊軻拍拍手,又兀自睡去。   遊玩結束,離開易水河,他們騎著千裏馬返回薊城。行到半路,荊軻對太子丹說,前麵有個飯店,吃點東西再走吧,我肚子有些餓了。丹說,荊上卿想吃什麼呢?荊軻下得馬來,伸伸懶腰,這鄉村小店,隨便吃點吧,看看有沒有新鮮的馬肝,那玩意兒很下酒呢!   果真還有馬肝。馬肝味道很鮮美。荊軻就多吃了一些,多喝了一些。我在荊軻的腰間隨著他的身子不停地晃動,連我都被晃醉了。等我和荊軻晃到飯店門口的時候,一輛馬車早已等在了那裏。荊軻說,不坐車,我騎馬,把那匹千裏馬牽來!丹說,千裏馬已經埋了,它的肝現在就在你肚子裏!荊軻沒說什麼,依然搖晃著,坐上了馬車。   回到薊城,太子丹又設宴華陽台,還把荊軻的市井朋友高漸離請了來。酒至酣處,高漸離擊築而歌。荊軻攔住了高漸離,我整天聽你的築聲,早就煩了,你歇會兒!太子,來點新鮮的怎麼樣?   很快,太子就把虞美人叫來了。虞美人獻上了一首《易水謠》。荊軻聽著曲子,眼睛盯住了虞美人那雙細膩靈巧的手,那手十指尖尖,毫無瑕疵,熠熠生輝。他不禁讚出聲來,好。丹就笑著說,虞美人,你以後就專門為荊上卿彈奏吧!荊軻擺擺手,漲紅了臉,不不不,太子,我哪能奪人所愛呢?我是說虞美人的那雙手好,真是太好了,沒有這雙手,絕對不會有這樣動聽的音樂!   宴會結束了,荊軻帶著我返回公館。茶桌上,太子早命人準備好了茶點。荊軻揭去了茶點上麵的絲帛。令荊軻意想不到的是,一雙手鮮活整齊地露了出來。我認識,那是虞美人的手。   絲帛就在荊軻的手裏慢慢地飄落在地,那絲帛我想還會飄落千百年。就在絲帛飄落的時候,我看見荊軻的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有話要說,但沒說出來。可我已經讀懂了他的嘴角,他是想說,是時候了……   夏盡秋來,真的是時候了。太子丹已經沉不住氣了。秦軍大將王翦已經攻破趙國,屯兵白洋澱邊。大兵即將壓過燕境。樊於期的頭顱拿到了,燕地督亢地圖準備好了,助手秦舞陽報到了。我已經被淬過劇毒。為了驗證毒效,丹還拿囚犯做了實驗。他用我劃破了囚犯的皮膚。那個倒黴鬼隻流出了一絲血,就無聲無息地去了他早晚要去的地方。   現在,我就躺在那個黑色的匣子裏,包裹著我的是那張燕地督亢地圖。在另一個紅色的匣子裏,躺著的是樊於期的人頭。我在匣子裏亢奮跳躍,把匣子弄得啪啪作響。我知道,丹已經把荊軻送到了易水河畔的秋風台。秋風激蕩,天空昏暗,前途漫漫。荊軻慢慢地走上了秋風台。他望望衛國的方向,那裏是他的家鄉。他望望燕國的方向,那裏是他客居的地方,在那裏太子丹收留了他,給了他做大英雄的機會。他又望望腳下的易水河,他看見了他投擲在河裏的金瓦……驀然間,他一抖征袍,一抻脖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呐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秋風台下的好友高漸離流著眼淚拚命地擊築和之,白衣白帽的太子丹和送行的人群嘩啦跪成了一片。荊軻歌罷,抱起兩個匣子,連看也沒看秦舞陽一眼,就上了車子。車子向西絕塵而去。我在興奮的顛簸之中,卻聽到了荊軻喃喃地自語,太子,你太心急了,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還沒到啊!   我們到了鹹陽,去刺秦王嬴政。但我們沒有成功。秦舞陽退了。荊軻死了。他先是被秦王刺中左腿,然後就是被肢解了八段。其實荊軻滿可以刺殺秦王的,但他隻是割下了秦王的半截衣袖。其實我也是可以刺殺秦王的,因為我有徐夫人的魂靈。但我隻是脫離荊軻之手穿過秦王的耳畔,深深地紮在了銅柱子上。來到了秦國,我才明白秦王是刺殺不得的。荊軻為了報答太子丹,不得不走這一遭。而我,為了成就荊軻,不至於讓他成為千古罪人,我隻能成為千古罪刃!就在我紮進銅柱的那一瞬間,我恍惚聽到了易水河嘩嘩的水聲和秋風台颯颯的風聲,我終於明白,荊軻等待的那個人,其實是太子丹。是另一個太子丹。是能夠讓燕國強盛於秦的太子丹。   斷魂築   自從荊軻死了之後,高漸離再也沒有摸過我。他把我裝進箱子裏,悠悠地對我說,燕國不保了,我們該離開這裏了。我聽見有東西劈裏啪啦砸在箱子上。直到那東西順著箱子的縫隙滴在絲弦上濡濕了我的身體,我才知道那是高漸離洶湧的淚水。   果然,秦國大軍旋風一樣掃過燕國。他們的旋風是向北刮,我和高漸離是向南逃。他帶著我爬過他故鄉範陽城的殘垣斷壁,涉過血水流淌的易水河,來到白洋澱邊的秋風台。那時,秋風台已經被炮火掀去了半邊。我感覺,高漸離的腳步在這裏停頓了好久。往事如昨,高漸離和太子丹送別荊軻的場麵連我都記憶猶新。我發出的高亢悲壯的音律在這裏曾經撼動了那麼多人。那是我迄今為止最痛快淋漓的呐喊。呐喊完了,我開始疲憊地歇在高漸離的行李箱裏。作為一把築,我除了聽命於高漸離的手指,發出不同的音律,我還能做什麼呢?   來到了宋子城,我們就聽到了太子丹被他的父親割掉頭顱獻給秦國的消息。高漸離拍著行李箱,拍著我昏睡的身體,嘶啞著嗓子說,燕王喜割掉的不僅是太子丹的頭顱,他割掉的也是他自己的頭顱啊!高漸離的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秦國大將王翦的兒子王賁把燕王喜從薊城追到了遼東,硬是生生的把他的頭顱揪了下來。丹的頭顱掉了,喜的頭顱掉了,燕國天空的星辰也掉了。   我和高漸離不能再往南逃了。逃到哪裏看到的都是秦國的星辰。我們在宋子居住了下來。高漸離做了一家酒樓的酒保。他的名字改成了燕惜。我就被燕惜安排在他那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床底下。雖然我動彈不得,但每天我又都在跟隨著他。我是他的影子,一個曾是天底下最好的樂手的影子。我隨著他端盤上菜,刷盤洗碗,砍柴劈木。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一雙調琴弄築的纖手變得粗糙皸裂,骨節粗大。看著他的心在一點一點破碎開來,我躁動不安。我在箱子裏激烈地扭動自己頸細肩圓的身子,我的十三根銅弦錚錚作響。我覺得那簡易的床鋪也在我的響聲中搖晃。我停止不下自己。直到中間那根長弦在燕惜沉重的歎息聲裏砰然抻斷,我才有了暫時的安靜。   燕惜停止歎息是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晚他破例多喝了幾杯冰燒酒,正要回房休息,卻聽到了一陣久違的築聲隱隱傳來。他循著築聲挪動著腳步,他的襤褸的衣袂很快就飄到了主人家的堂前。那是一個鹹陽來的客人在擊築。堂下一群人正側耳細聽。一曲終了,眾人鼓掌讚歎。燕惜卻不合時宜地嘟噥了一聲:好是好,就是差了一些東西!   差什麼東西呢?主人和客人把燕惜請到了堂上。燕惜說,客人的築聲是從琴弦上彈出來的,隻能悅人耳,還不是真正的音樂。真正的音樂是悅人心,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客人把築一下子就擲到了他的腳邊,那你彈一首真正的音樂給我聽聽!   燕惜一腳就把那築踢到了堂下。然後一個漂亮的轉身,走了。他從床下掏出塵封的我,然後換上了那身在燕國朝廷穿過的華麗衣服,整容淨麵,回到了主人堂上。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修頎俊逸的燕惜左手按住我的頭部,右手捏著竹尺,優雅而嫻熟地一擊,我渴盼已久的身體頓時生動起來,震顫著發出了一聲貫穿天地的妙音。眾人的心一下子就被擊昏了。昏迷的心不會死去,它們注定還會被持續的築聲所喚醒。一陣高亢的築音穿過,接下來就是激越的旋律。我和燕惜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那首荊軻曾經唱過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好——主人、客人還有堂下的聽眾禁不住歡呼起來。燕惜卻流著淚嘟噥著,好什麼好,這十三根銅弦還斷著一根呢!   那個夜晚過後,我沒有再回到箱子裏。我重新回到了燕惜的懷抱。我們又變得形影不離了。我們搬出了那家酒樓。燕惜對我說,不怪那幾杯冰燒酒,該是離開宋子的時候了,有人在等我們呢!   誰在等我們?是嬴政。不,應該叫他秦始皇,他現在已經統一六國了。戰鼓聲已經遠離了鹹陽宮,現在這裏需要音樂。需要音樂來粉飾裝點大秦的一統江山。我和燕惜就做了秦始皇的宮廷樂師。秦始皇要讓燕惜做一曲《秦頌》,隻是在進宮之前,他讓人用馬屎薰瞎了燕惜的眼睛。其實,燕惜的眼睛根本不用薰了,他基本上已經為荊軻哭瞎了。   與秦始皇麵對麵的時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懂戰爭,懂政治,他還懂音樂,懂我。當我在燕惜的手下發聲委婉的時候,他微笑。他滿足於君臨四方威加海內,帝王大業從此開始。當我發聲慷慨的時候,他朗笑。他得意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我發聲激昂的時候,他狂笑。他感歎一個曾經的私生子,終於統一了天下所有的聲音,終於讓天下最好的樂師最美的樂曲為他而奏。他狂笑著,受了我聲音的吸引,一步一步走向燕惜,走向我。他俯身想從燕惜的手裏拿過我,然後自己彈奏。而這時,我卻發出了鉛一樣沉鈍的聲音。我灌滿鉛的身子在燕惜的粗糙大手裏化作一道閃電,飛快地向秦始皇砸去——   應該說我是長著眼睛的,但我的眼睛終究不如人的眼睛,更何況是秦始皇的眼睛。他比閃電還快的眼睛幫助他的頭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我和沉重的鉛塊跌在大殿,整個身子霎時七零八落。我成了一把斷魂築!   燕惜在秦始皇的劍下一動不動。我奇怪他的盲目裏竟然還有眼淚,竟然還有鉛塊一樣的眼淚汩汩而出。   燕惜被秦始皇送上了絞架。我的七零八落的殘骸也被他聚攏起來,放在了燕惜的腳下。秦始皇拍拍燕惜的肩膀,輕聲地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燕惜,你是高漸離!薰瞎你的眼睛,是想讓你專心音樂,可你卻偏偏參與了政治!   燕惜抬起頭,冷笑道,不,我不是高漸離,我是荊軻的影子,我也是燕國的影子!   易水殤   我是姬丹,是燕國的太子。但我是一個死去的太子。我的父王姬喜割下了我的頭顱。   燕王喜是聽了代王嘉的話才決定割下我的頭顱的。嘉是趙王遷的侄子。趙王遷在邯鄲城破的時候就被虜去了鹹陽,嘉孤身一人逃到了代郡,又做了王。秦將王翦窮追不舍,一路索命打到了易水河畔。驚魂未定的嘉就派人求救於燕。父王當時還猶豫不決,是我說服了他,他才同意從薊城發兵易水河的。但是,秦國早有準備,他們這次是鐵心要把代及燕一起吃掉的。我們注定抵擋不住秦國的虎狼之師。易水河畔的代、燕防線脆弱得像白洋澱邊的一株老柳,很快就樹倒枝殘了。代、燕兵敗,薊城陷落。我們隻得遠遁遼東襄平。   父王又一次把罪責記在了我的頭上。他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丹你這個不成器的混蛋!讓你在秦國當人質,你偷跑回來;讓你刺秦,你刺來了秦國大軍;讓你聯代,你聯來了京城不保。引火燒身,自取滅亡,豎子不足為君,我要廢了你的太子——   我憤憤地退出了父王的臨時行宮。父王大大地傷害了我。這幾件事是我姬丹心底裏的最痛。我也是抱定重振強燕大誌的王子,我怎麼能長久在秦國做人質,忍受我一向看不起的嬴政的侮辱呢?我從沒有認為刺秦刺錯了,也從不認為是我招來了秦國大軍。嬴政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必然要誅滅六國。刺殺了他,燕國還有一線希望,還能夠東山再起。刺殺不了,燕滅於秦,是遲早的事。至於聯代抗秦,那也是保衛燕國啊!唇亡齒寒,代郡不保,燕國何存?可關鍵時刻那個該死的嘉帶兵逃回了代郡,剩下燕軍孤掌難鳴,焉有不敗之理?可這些,父王怎麼就不能明察呢?唉,看來父王是老糊塗了!   我把我的一腔苦水統統倒給了太傅鞫武。這些年來,隻有他堅定地站在我的身後。他是我姬丹的影子。過去是,現在也是。太傅的智慧就像他長長的胡子,他總是能夠擊中要害。太傅說,太子啊,你的處境艱難呢!以你父王對皇權富貴的眷戀,他是不可能盡快把燕室江山交給你的。即使交給你,一個行將就木的國家又有什麼意思呢?你不要等待了,要想實現你的理想,必須當王,必須讓你父王退位!   他要是不退呢?我說。   那就殺掉他!鞫武把他的胡須扽下了一根。   我打了一個寒戰。樊於期自刎的時候,我沒打寒戰;田光自殺的時候,我沒打寒戰;荊軻被誅殺的時候,我也沒打寒戰。如今聽了太傅的話,我打了寒戰。我拚命搖頭,不,殺父弑君的事情我不會幹!   那你就會被殺!鞫武說完這話,吹落他掌上的胡須,走進了遼東血紅的殘陽裏。   我不相信父王會殺我。虎毒不食子,何況我是太子。我還要向父王進諫,我還有複興燕室富國強兵的宏大計劃。王翦老了,仗也快打不動了,隻要他退兵,不需兩年,我就會重新殺回易水河畔的。那時候,強大的燕國之夢,強大的中原之夢就不單單再是夢!也許統一天下的不是嬴政,是我姬丹啊!我從沒有認為我比嬴政差!   然而,秦國換來了年輕驍勇的李信。李信的到來,打破了我的夢想。在父王的恐慌裏,我又一次帶兵出戰。在衍水,我遭遇了李信的火攻。部隊潰敗,我躲到冰涼的水裏,才幸免於難。走上岸邊的時候,我仰天長歎,既生丹,何生政?   李信包圍了襄平城。父王派人向代王嘉求救。嘉沒有發兵,卻發來了一封信。信中隻有6個字:殺姬丹,圍可解!   父王大罵,無恥的嘉,豬狗不如的嘉,你如此背信棄義,退秦後,我一定先滅了你!罵完,父王把嘉的信燒為灰燼。   然後父王就派人來我棲身的衍水桃花島請我回宮。父王要和我商議退秦之計。鞫武不讓我去,可我還是去了。父王已經答應我,退秦之後就讓我繼位,你說我能不去嗎?   在父王重又修葺一新的王宮裏,他安排好了豐盛的酒席,拿出了燕國宮廷上等的冰燒酒。他還叫了幾個絕色的宮女舞蹈吟唱。我真服了我的國王父親,到這個時候了還如此講究排場。不過,我原諒了他。就讓他再歡樂一回吧,過不了多久,坐在他那個位置上的就是我姬丹了,我一定做一個勵精圖治的好國王。   那晚,父王以他少有的慈愛溫暖了我。我就多喝了兩杯,在一個宮女溫軟的香懷裏昏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身首分離了。我的身子不知去向,我開始清醒的頭顱被父王裝在了一個黑色的鬆木匣子裏。就是那次我裝樊於期將軍頭顱的那一種匣子。我徹底明白:父王到底還是聽了代王嘉的話。為了保住他的頭顱,就設計割下了我的頭顱。   我聽到了母後的哭聲,聽到了王宮的哭聲,也聽到了整個遼東的哭聲。在哭聲中,我的頭顱被送到了李信的大營。   李信暫時退了兵。他要親自護送我的頭顱到鹹陽,去向那個想我想得快要發瘋的嬴政複命。他估計自己這次肯定要加官進爵了,說不定他要取代王翦的位置了。   但我絕不會讓李信成功的。當李信載著我頭顱的戰車來到白洋澱邊易水河畔的時候,我的頭顱在一陣巨大的顛簸中突然轟鳴著破匣而出,鷹一樣飛向了天空,頸下的鮮血潑灑成一麵獵獵的戰旗。我睜圓雙眼最後看了看燕國千瘡百孔的土地,一頭紮進了流水湯湯的易水河。我知道,這裏有樊於期的頭顱,有田光的頭顱,還有荊軻的頭顱。他們已經等我多時了。   拿著瓦刀奔跑   瓦刀,wàdāo,瓦工用以砍削磚瓦,塗抹泥灰的一種工具。《占驗錄》附《禳祓事類》:“﹝砌灶﹞或有以瓦刀朝其寢,或向廳堂,使有刀兵相殺。”   王奔兒拿著瓦刀在大街上奔跑去了。我沒有攔住她,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攔她。我不願意她幹涉我和桃蕊的瞎蛋事兒。我的事情我做主,連周蘑菇都管不了,你王奔兒能管得了嗎?   但王奔兒就是願意大清早拿著瓦刀奔跑。她現在也不去化工廠夥房做飯了,更不在家裏做早飯了,她說她已經是有兒媳婦的人了,她當婆婆的人也該吃點現成的了,她怎麼還做早飯呢?所以大清早她就起來,草草地擦把臉,從被子裏掏出瓦刀,在地板磚上蹭蹭,唰唰唰唰,反正麵,她蹭得很仔細。直到蹭得瓦刀發燙,她才停止,然後唧裏咣當地走出臥室門,走出二門,走出大門。在走出大門的時候,她還不忘衝著我們屋裏喊一聲,周遊,起床啊,起床讓你媳婦兒做飯——   然後她就蹬蹬蹬地跑了。我的眼睛就飛出窗口,飛出院落,跟著王奔兒來到了大街上。我看見王奔兒奔跑起來。她先是向北,出了大街,跑到了古洋河堤上。她望了望幹涸的河床,望了望幹涸的河床中間那一脈黑得發青的印痕。印痕裏好像還有水的流動,還有一股刺鼻的氣味穿破稀薄的空氣飛快地向王奔兒撞來,撞到了她的身上,撞到了她手裏的瓦刀上。瓦刀就疼痛地顫抖了一下。王奔兒覺出了這種顫抖,她擤了一下鼻涕,又擤了一下鼻涕,就加快了速度,沿著那脈青痕的方向朝西跑去。穿過一片楊樹林,穿過一個養雞場,她在古洋河橋南停下了。她流著汗,喘著氣,望著橋南麵這片蔥鬱茂盛的廠房,生機勃勃的煙囪,還有那一開一關就紅燈閃爍迷離人眼的旋轉門。她舉起了瓦刀,我看見她舉起了瓦刀,走向那塊刻著“蒲田化工廠”的銅牌,燙金的銅牌,凹進去的紅字像注滿了一汪汪的血。王奔兒開始屈肘了,王奔兒開始揮動瓦刀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我的眼睛劈裏啪啦地眨起來。這時,公司院裏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音,響起了汽車喇叭的鳴叫,響起了門衛周蘑菇的咳嗽聲。我看見王奔兒的瓦刀就落了下去。她朝著空氣狠狠地砍了一瓦刀。   那時候,我的眼睛就貼到了瓦刀上。我的眼淚就沾濕了瓦刀刃。   王奔兒拿的那把瓦刀跟隨周蘑菇30多年了。30多年裏,周蘑菇拿著瓦刀奔跑。奔跑在大小建築工地上。建樓,蓋房,抹屋頂,壘廁所,修豬圈,砍磚削瓦,塗泥抹灰,都是這把瓦刀。瓦刀在周蘑菇的手上遊走了這些年,在周蘑菇的日子裏也遊走了這些年。它手柄光滑,刀身圓潤,刀刃堅韌。那真是一把好瓦刀。當初王奔兒就是看上周蘑菇這把瓦刀了。看上了周蘑菇這把瓦刀,她就忽略了跟著周蘑菇的那個年輕小工的火熱眼神,就覺得周蘑菇的胳膊很男人,覺得周蘑菇的黑臉很英俊,覺得周蘑菇的坯房土炕很溫暖。王奔兒就從縣上的建築工地上跟著周蘑菇回到了古洋村。她不給建築隊做飯了,她專門給周蘑菇一人做飯。後來就有了我,後來他又懷了孕。周蘑菇後來告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王奔兒迷戀瓦刀。隻要瓦刀不忙,王奔兒就摸著瓦刀玩兒。她用瓦刀切菜,熨衣,撓癢癢。她覺得瓦刀劃過皮膚的感覺就像水流過身體的感覺,就像蜂蜜流入心裏的感覺。甚至和周蘑菇睡覺的時候,她也把瓦刀放在她和周蘑菇胸與胸之間。那時候,瓦刀不是瓦刀,是興奮劑,是助燃劑,是引燃她情欲的導火線。王奔兒爆發的那一刻,經常是用瓦刀擠壓著自己的身體,然後才長吟一聲,讚美著,周蘑菇,你真是一把好瓦刀啊!   所以說,我一生下來,就長得像瓦刀。確切地說,是我的臉像瓦刀。我知道是那把瓦刀的過錯。你王奔兒喜歡什麼不行,幹嘛偏偏喜歡瓦刀呢?你喜歡瓦刀也就罷了,你幹嘛和周蘑菇睡覺還離不開瓦刀呢?話又說回來,其實瓦刀臉也沒關係,李詠就是瓦刀臉,鞏俐也是瓦刀臉。都是大明星。關鍵是我的瓦刀臉好像是有些頜部畸形,不但影響了我的吃飯速度,還影響了我的說話功能。我說話慢,吐字有些嗚嗚囔囔的,像整天感冒似的!所以說,我找對象有些困難。其實,瓦刀臉找對象也有不難的,周蒲田的小子周舟我看著也像瓦刀臉,可人家找對象一個一個地挑起來沒完,談了睡,睡了談,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像在集上挑瓜,個大的不行,個小的也不行,帶把兒的不行,有刺的也不行,有坑子點子的更甭說了。為什麼他能挑來撿去,因為他家開著化工廠,有錢。有錢他就可以去做個麵部整形,瓦刀臉不再是瓦刀臉,有錢他就可以招蜂引蝶。其實現在這社會哪裏還用招蜂引蝶啊,你要是有錢,蜂啊,蝶啊,就會招惹你,自動地飛到你的肩上,飛到你的瓦刀臉上,飛到你的床上的。我覺得我這話有些深刻。我不喜歡說話,我喜歡思考。我上學的那幾年,小學到初中,我喜歡讀書,我成績很好,要不是王奔兒非把我拉下來,我說不定能升入重點高中考上大學的。   王奔兒把我從學校裏硬拉回家,她當著周蘑菇的麵,把那把鋥明瓦亮的瓦刀塞到了我的手裏。王奔兒說,周遊,你看這上學沒有用,考上大學照樣自己找工作,再說了,咱家也沒錢供給你,你就拿著你爹這把瓦刀跟著他去工地上跑吧!   我把瓦刀拿在手裏,正麵看看反麵看看,看看刀柄,看看刀身,再看看刀刃。這確實是把好瓦刀。這麼好的瓦刀王奔兒終於舍得讓我拿在手裏了。可我不稀罕。我把瓦刀扔在地上,我對王奔兒說,這麼好的瓦刀,你還是留著我爹和你用吧!我,我,我要去化工廠打工——   周蘑菇拿著瓦刀在大小建築工地上奔跑的時候,後麵總是跟著一個人。那個人既是小工又是徒弟。那個人跟著周蘑菇登梯子爬杆兒,打磚和泥,調漿灌灰,砌磚壘牆,成了周蘑菇的影子。後來因為一個女人,一個跟著工地做飯的女人,他跳下了腳手架,離開了周蘑菇,一個人去南方闖蕩了。再後來,他從南方娶妻生子回來了,三鼓搗兩鼓搗的,就在周蘑菇家的房後身辦了個化工廠。   工廠開張的那天,他來請周蘑菇和王奔兒。他對拿著瓦刀想出門的周蘑菇說,蘑菇叔,你往後不用去建築工地上奔跑了,你就來化工廠打工吧!還有王奔兒也去!周蘑菇叼著半截大公雞煙,將瓦刀在鞋底子上蹭了蹭說,周蒲田,你應該往王奔兒叫嬸子!周蒲田拍拍嘴巴哈哈一笑,對對對,應該叫嬸子,瞧我,叫習慣王奔兒了!周蘑菇說,我們去化工廠,能做什麼呢?周蒲田說,我早給你準備好了活,你先去壘廁所,壘完呢,就留在工程部做些修修補補的活。王奔兒還幹老本行,給我的工人做飯,我不會虧待你們的!   周蘑菇把嘴裏的煙屁股使勁吐了出來,煙嘴兒倒立著戳在了腳下。周蘑菇說,我的瓦刀在外麵跑慣了,跑野了,成氣候了,它回不到你那小廁所了!至於王奔兒嗎?你問問她,她去嗎?   王奔兒那時正在院子裏教我讀識字課本,“上下來去風雨雷電鍋碗瓢盆飛禽走獸”什麼的,我倆讀得如火如荼。她那時肚子裏還懷著我的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她放下識字課本,挺著肚子挪到周蘑菇跟前,用肚子頂了頂周蘑菇的胯骨,我去!有好事為什麼不去!要不介,我也是在家呆著啊!在家呆著我早就呆窮了,呆膩歪了,對胎兒發育也不好!   周蒲田把嘴咧到了後腦勺,周蘑菇一腳踩爛了戳在腳底下的煙屁股,氣哼哼地拿著瓦刀出了門。   周蘑菇一走就是一春天。王奔兒把我送到了學校,去了化工廠。她和一個廚師給二十號人做飯,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我放學後,在街上瘋夠了,瘋累了,我就去化工廠找王奔兒。我能夠吃到化工廠的剩飯剩菜,有時候周蒲田還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一雙筷子,讓我和他對麵坐著,和他一起吃著他的老板餐。高興了,他還給我倒上一杯啤酒,勸我喝。我不知深淺的端起杯子,咕咚就是一大口,我覺得這味道像泔水。我要吐,周蒲田說,我的小弟弟,你可千萬別吐,來給你塊肉壓壓。他把一塊雞大腿塞進我的嘴裏。酒和肉攪拌著,別有一番味道,哦,香。我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又癟了下去。周蒲田就又給我倒上了一杯。   王奔兒下班來領我,看到我和周蒲田對飲的場麵,皺了皺眉頭,周廠長,這孩子還小,你不能作踐他!   周蒲田說,這是液體麵包,一般人還享受不了呢,讓我小弟弟喝點,對他身體發育有好處!對吧,周遊?   我趴在桌子上,頭有些暈。我結結巴巴地說,對,是我自己願意喝的!   你看是不是?周蒲田就倒上一杯啤酒,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王奔兒的跟前,來來來,奔兒,你也喝一杯!   王奔兒用手擋住周蘑菇的胳膊,我不喝,我不會喝酒你不是不知道?   周蒲田說,別跟我說瞎話,你會喝,咱們在工地上的時候,你常買了酒和蘑菇叔喝。   他是他,你是你,那時候,我看他幹活太累,就陪他喝點解解乏。   今天我也累了,你也喝點陪我解解乏。周蒲田就又端過酒來,往王奔兒的跟前送。他這回不是送到她手上,他是送到她的懷裏。酒杯就碰到了王奔兒的胸。王奔兒一下子把他的手和酒杯打到了地上。我看見那啤酒花啤酒沫兒和玻璃碴兒在洋灰地上跳躍著,歌唱著,我覺得有些好玩兒。那啤酒瓶子摔在地上的聲音像音樂,迷迷糊糊中,我看見周蒲田和王奔兒在音樂裏扭動著舞蹈著。周蒲田的臉在燈光下泛著綠光,他抓到了王奔兒打掉酒杯的那隻胳膊,又抓住了王奔兒那隻沒有打掉他酒杯的那隻胳膊,他嘻嘻地笑著,王奔兒,你這種剛烈勁兒,讓我又回到了工地上。我在晚上去約你,去叫你出來看工地上的月亮,你不來。我去拉你的手,你也是這樣摔我。我的強勁兒也上來了,我就硬抓你。這時候,蘑菇叔,哼那個周蘑菇卻出現了,他給了我一脖兒拐。他憑什麼給我一脖兒拐?就因為他是瓦匠師傅,我是學徒工?就因為他比我老,比我黑,比我壯?就因為他有一把好瓦刀?   是,我喜歡他的瓦刀。王奔兒的手被周蒲田抓住,又被他擰在背後。王奔兒說,周廠長,知道我為什麼不和你出去看月亮嗎?你花花腸子多!   周蒲田哈哈地笑了,你說得對,奔兒,我是花花腸子多。我是動了你的心思,我就是在南方打工的時候,我也在動,我就是和我老婆睡覺的時候我也在動。我動什麼心思呢?我就是想你——王奔兒想把雙手從周蒲田的雙手裏抽出來,周蒲田就增加了力道。王奔兒就歎了口一口氣,蒲田,我領情還不行嗎?可現在我是你的嬸子了,你這樣讓別人看見可不好!   周蒲田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才不管嬸子不嬸子的呢,我更不怕別人看見!我就是要揉揉你的麵團,怎麼地吧?周蒲田就鬆開了奔兒的手,然後把王奔兒抱住了。我迷迷糊糊中,看見周蒲田把王奔兒抱住了。抱住她往裏屋去了。我閉上了眼睛,但我看見了王奔兒往後撤屁股,我聽見了王奔兒小聲嘟囔著,蒲田,你個鬼,你喝多了。周蒲田說,我喝多了才說了真心話,我喝多了才敢這樣。我這時候頭更加暈了,我要睡著了,我最後聽見王奔兒大喊了一聲,不行壞蛋,我肚子裏還有一個小人呢——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在自家的土坯炕上了。我還發現王奔兒早已醒了。她睜大眼睛望著坯房頂,望著坯房頂上那一根帶著樹杈的裂了縫的楊木檁條。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將來有一天這根楊木檁條和一條軟軟的繩子會把王奔兒的性命帶走,而這一切都與我和桃蕊的婚事有關。我的頭這時候已經不疼了,我說媽,你望檁條又不能當飯吃,我餓了,我吃了飯我還要上學去呢!   王奔兒一掀被子想起來,可又躺下了。我看見她很柔軟,很疲倦。她的頭發模糊了她的臉。她的身下有一片紅,陰濕了屁股下麵的褥子。王奔兒喘著氣說,周遊,你起吧,今天咱們不做早飯了,你街上買點吃吧。我以後在化工廠也不做飯了,蒲田已經答應我到財務部去當出納了——   我到化工廠打工不久,王奔兒就不當出納了。她又回到夥房去做飯了。她的出納由我後來的媳婦兒秋桃蕊接任。王奔兒想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出納會讓桃蕊接任,她不想再在化工廠幹了。她想在自己承包的20畝地裏種棉花。可是這時候周蘑菇出事了。拿著瓦刀奔跑的周蘑菇,雖然他的瓦刀在外麵跑慣了,跑野了,跑成氣候了,但難免一摔。他莫名其妙地就從建築工地上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他後來跟我探討說,周遊啊,你說我也沒喝酒,也沒打盹兒,更沒做夢,你說我怎麼就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呢?   我說過我是一個不喜歡說話喜歡思考的人,我望著周蘑菇痛苦的腿和痛苦的表情,還有他那痛苦的瓦刀,我說,你的瓦刀不願意幹了,你……你的心思已經不在腳手架上了!   周蘑菇就把瓦刀插在泥土裏,兩隻闊大的手就摁住了我的肩,我感覺得出他手上厚厚的老繭像釘子一樣,紮得我疼痛難忍。他說,周遊,誰說你傻?你他媽精著呢!你說得對,說得好,我和瓦刀其實都想回家了——   周蘑菇的右腿就這樣摔成了殘疾。他成了鐵拐周。王奔兒把他的瓦刀收了起來。王奔兒摸著瓦刀撫今追昔。王奔兒的眼淚就滴答到了瓦刀鋥亮的刀刃上。她把瓦刀放在了床下,又放到了床上,放到了被子裏麵。我長大了,我和他們分開睡了。那瓦刀就成了王奔兒的另一個兒子。王奔兒就又從棉花地裏回到了化工廠,回到了夥房,繼續給工人們做飯。她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周蒲田讓他蘑菇叔到化工廠當門衛。   如今我們有三個人都在周蒲田的化工廠打工了。車間裏有我,夥房裏有我媽,大門口有我爸。周蒲田成了我們的廠長,成了給我們發工資的人。我們都成了周蒲田的工人。但這還不夠,後來又有了第四個人。那就是桃蕊。啊,我繞了這麼大的圈子,終於又說到桃蕊了。   桃蕊在進化工廠當出納之前是和周舟談戀愛來著的。桃蕊、周舟,還有我,我們是同學。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後來他倆又成了高中同學。他們上得是普通高中。我沒有上高中,我就讓王奔兒把我拉下來了。如果王奔兒不把我拉下來,說不定和桃蕊談戀愛的會是我。那時候,周舟還沒做麵部整形。他也是瓦刀臉,我也是瓦刀臉,可我比周舟功課好。我上高中一定會是考重點高中,考重點大學,你說和桃蕊談戀愛的不是我還能是誰?可惜了桃蕊啊,和周舟談了一年,就被周舟甩了。周舟又看上了剛來古洋村當村官的女大學生米雀兒。桃蕊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她也不打也不鬧,而是帶著他的兩個哥哥來到了化工廠,來到了周蒲田的辦公室。桃蕊坐在了周蒲田的對麵,來回交叉著她裙子下那兩條頎長而潔白的腿。那動作一看就知道她是跟《本能》上莎朗·史通學的。這是一個很洋氣的動作,這是一個很挑逗的動作,一般人是學不來的,一般人也是學不會的。做完了這動作,桃蕊就把周蒲田的目光從腿上吸引到了嘴上。桃蕊的嘴說話了,周廠長,地球人都知道我和你家周舟好了一年多了,好了一年多,就等於我跟著你兒子混了一年多,除了我不再是處女,我能落了個什麼?我沒能落什麼,你說我能就這樣完了嗎?   我猜周蒲田那一刻是被唬住了。不是被桃蕊的嘴巴唬住了,而是被桃蕊的兩個哥哥唬住了。桃蕊的兩個哥哥我見過,一高一矮,無冬曆夏都赤著胳膊,紋著紋身,高的紋著青龍,矮的紋著白虎。腱子肉鼓鼓囊囊的,蠻力像要衝破了皮膚一樣。周蒲田的眉頭就不顯山不露水的皺了一下,他大罵周舟不是個玩意兒是個混蛋,罵完之後,他沏上三杯龍井,拿著個信封一起端到了桃蕊兄妹跟前說,妹子,兄弟,你們喝杯茶消消氣,然後拿著這點錢去吃頓飯去吧!趕那個混蛋回來,看我不廢了他!   桃蕊奪過信封交給了她哥哥們,然後站了起來,她在周蒲田的辦公室裏來回走了兩圈,一屁股坐到了周蒲田的老板椅上,前後晃悠了幾下說,我不走了,我早就知道你家廠子搞得不錯,我畢業了也沒工作,我就在這廠子上班了!我要清閑工作,我還要高工資!周廠長,你看著辦吧!   就這樣,桃蕊留在了廠裏,接任王奔兒做了出納。   桃蕊做了兩年出納以後的一天,周蒲田把我從車間喊到他的辦公室。又把門衛周蘑菇,廚師王奔兒一起喊來了。我們看到秋桃蕊從周蒲田的臥室裏羞答答地走了出來。她沒有穿她的超短裙,也就沒露出她那兩條頎長潔白的雙腿。她穿著一身很寬鬆的衣褲,看得出那衣褲質地很好,柔軟下垂,很合身地與桃蕊身體的成熟的曲線融在了一起。最打我眼的是桃蕊的頭發,金黃的,長長的,直直的,披散在兩頰和肩頭,襯得那張年輕的漂亮的臉更加白皙。桃蕊符合我的審美觀,桃蕊是我視野裏有限的女孩中最為突出的一個。我真羨慕周舟,這麼好的女孩你能夠弄到手,真是造化啊。我又痛恨周舟,這麼好的女孩你不珍惜,真是暴殄天物啊!我的心裏突然就冒出了這樣一個成語。冒出了這樣一個成語,既說明我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也說明我在初中語文老師的指導下背過成語詞典。什麼是天物,那時候我沒見過,這時候我見過了,桃蕊就是天物,桃蕊就是我周遊的天物,假如桃蕊跟上我,就是……就是不跟我睡一張床,不和我有那事兒,不和我生兒育女,我也願意,我也願意伺候她,愛護她,疼她,照顧她。可是,這可能嗎?   可能,一切皆有可能。你一定猜出來了吧。周蒲田把我們三個人召集到他的辦公室,就是來給我提親的,提誰?秋桃蕊。   周蒲田對我們一家人說,蘑菇叔,蘑菇嬸,還有大兄弟,你看咱們老街舊鄰的這麼多年了,咱們親如一家,不,咱們比一家還親。你們家煙囪裏冒出的煙飛到我家的院子,能把我們工人熏得咳嗽不止;我們廠子的機器響聲也能讓你們半宿半宿的睡不著覺。可是為什麼我們還這麼好,還這麼和睦相處?就是我們是本家,就是我是我蘑菇叔的徒弟。我不能忘記我跟著我蘑菇叔登梯子爬杆兒、砌磚壘牆的日子,那是我創業的開始啊!所以,我混個人模狗樣的,我就一定也不讓你們吃虧,所以我都讓你們來我的化工廠上班了。雖說掙錢不多,但總比天天披星戴月去大窪裏耪大地強吧?但我還是覺得不圓滿。我是說,我周遊兄弟該娶個媳婦了!   周蘑菇蹲在地上一言不發,撫摸著拐腿抽他那幾十年不變的大公雞煙。王奔兒搓著手上的麵說,是啊是啊蒲田,可是我家條件你是知道的,三口人還擠著那三間土坯房,再說了,你兄弟基礎也不好,他長個瓦刀臉,說話嗚嗚囔囔的,像整天感冒似的,沒人尋啊!   我膩歪死了王奔兒這話。如果說平常,沒有桃蕊在場的時候,你說我什麼都行,隨便說,往深處裏說,都沒關係。可現在有桃蕊在場,你王奔兒還這樣不管不顧地貶低我,讓我的麵子往哪裏擱?桃蕊是誰?是我的同學,是我的天物,你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嗎?我說話慢,我說話嗚嗚囔囔的,但我這時候也不能不站出來為自己說話了。我說,媽你別看不……不起人,我瓦刀臉還不都是你和我爹玩兒瓦刀玩的?怨誰?怨你們?再說了,我瓦刀臉怎麼了?我有思想,我有力氣,我心眼好,會有人看……看上我的!   周蒲田哈哈笑著,接著我的話茬說,我兄弟說得對,桃蕊就看上你了,桃蕊就讓我給你提親了——   我的瓦刀臉頓時起了反應,我覺得我的血都湧到了我的臉上,熱啊!王奔兒的手交叉著,停在半空。就連蹲在地上的周蘑菇也站起來,扔了煙,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了看周蒲田,又看了看桃蕊,大聲嚷嚷著,真的蒲田?你說的是真的?   這時候,桃蕊說話了。她從周蒲田的背後走到了王奔兒和周蘑菇跟前,看了我一眼說,大叔大嬸,是真的,我和周遊是同學,在一個廠子裏又就了這兩年的伴兒,我覺得我倆還是有感情基礎的,隻要你們不嫌棄我和周舟談過對象,我願意去你們家當兒媳婦!   她願意?桃蕊說她願意?我的血一下子又從臉上回到了身體的各個血管裏。我走到桃蕊身邊,我拉住桃蕊的手,我說,桃蕊,你太讓我感動了,我……我要為你作一首詩!   拉倒吧你,詩就別做了!周蒲田搡了我一下,就把我從桃蕊的身邊搡開,桃蕊可是有條件的,你們必須蓋上4間大磚瓦,要挑灰灌漿的,要前麵出廈子的,還要精裝修的,她才能嫁給你!   周蒲田的話,無疑給我們下了一場霜,我們一家人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周蘑菇重又蹲到地上,我的血又回到了臉上。隻有王奔兒還能說話,她說,蒲田,這條件有點高,像你說的這個,怎麼著也得七、八萬,,可我們目前才有兩萬塊的積蓄,怕……怕蓋不成!   桃蕊抱住了王奔兒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說,嬸兒,沒關係,周廠長早就給咱們想好了,他的廠子要擴大要從村子裏搬出去,他想占用你大橋南麵承包的20畝棉花地!   王奔兒說,那……那給多少錢?   桃蕊說,哎,嬸子,什麼錢不錢的,讓周廠長先幫咱蓋起房子來再說!   周蒲田也過來,抱住了王奔兒和桃蕊倆人的肩膀說,隻要你答應,桃蕊先過門,蓋上房子再舉行結婚典禮!   不,蓋上房子再過門,我不能委屈了桃蕊!我把瓦刀臉上的血重新劃拉到身體的各個血管裏,一舉數得,我覺得周蒲田的計劃太完美了!周蒲田真是個人才!   可我爹周蘑菇卻站起身來,沒有表態。他重新從幹癟的煙盒裏掏出一顆煙,這是最後的一顆煙。他把皺巴巴的煙盒使勁攥了一下,又皺巴了一下,扔到了痰盂裏。然後他轉身推開周蒲田的辦公室,一瘸一拐地徑直回他的警衛室去了。這個周蘑菇,真是個蘑菇人。   王奔兒和周蒲田在土地轉讓使用協議上簽了字。村幹部出麵,周蒲田又在飯店裏請了回客,他搬遷的事和我的婚事就算是定了下來。然後就是破土動工,然後就是周蒲田出資,新化工廠和我家的新房一起建設,然後就是一起投入使用,然後就是蒲田化工廠搬遷開業典禮儀式與我和桃蕊的結婚典禮儀式同時舉行。   結婚典禮舉行後,桃蕊就是我的媳婦了。我惦記著新婚之夜,一定要和我媳婦好好過。我牢記著周蘑菇的話,在婚宴上千萬別喝多了,就是誰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