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證》出版距離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隻有一年,但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紅樓夢新證》半年之內再版三次,毛主席都點頭說好。兩本書,一前一後,為何差別如此之大,我想比較天真的猜測是《紅樓夢新證》集考證派紅學之大成,毛主席是識貨之人,所以起了愛才之心。而比較刻薄的猜測是,當時整風運動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沒有理由再要一根導火索了。曆史,總是這樣麵目不清,也許兩個原因都有吧。
《紅樓夢新證》正如前麵所說,是考證派紅學集大成者。周汝昌列舉了當時幾乎所有的關於紅學、曹家的史料。那時沒有互聯網,沒有“古狗”,一條一條的史證都是他細心在故紙堆裏搜尋的,為了了解曹家的獲罪經過,他甚至還去故宮查取了康熙朝後期的大量奏章,態度之認真,考證之仔細,證據之全麵,令人肅然起敬。
我在網上拍得一本1953年一版二印的《紅樓夢新證》,繁體豎版,紙已經發黃發脆,我每次翻閱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好像捧著個青花大瓷瓶。周老那時才三十幾歲,四十萬字的書寫得文風古拙,但意氣風發,隱隱有風雷之氣,雖是羅列史料,但讀起來並不艱澀。
他以前是學西語的,芳官改名叫“溫都裏納”,他竟然能考證出這是法語“玻璃”之意。至於畫出榮國府地圖,對照賈寶玉曹雪芹年表,總結各個版本脂批差異,列舉程高本跟脂批本文字高低,沒有一般的功力和眼光是做不到的。看完《紅樓夢新證》,我隻有一種感覺,《紅樓夢》話說到頭了。
《紅樓夢新證》日後被我用來作寶典,不為別的,隻為裏麵大量的史料年鑒。後頭再有人湊論文,混文憑,寫紅學的東西,是不是以點概全,嘴大無腦,隻要查查《紅樓夢新證》就知道了。
周老是喜歡湘雲的,從年輕那會兒就開始,他在做完曆史考證之後,曾對脂硯齋有了一番猜測,他說脂硯齋隻怕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嬌憨女子,說不定就是湘雲!周老跟胡適一樣,一口咬定曹雪芹就是賈寶玉,又中了“紅袖添香好讀書”的毒,不忍心看曹雪芹寫這麼偉大的書還耍光棍兒,所以給安排個姑娘。雖說願望是美好的,隻是他怎麼不想想,湘雲能眼睜睜看著曹雪芹在文中跟黛玉蜜裏調油?還要批書叫好,就算她冷靜非凡肚裏能跑兩趟船,曹雪芹也不會如此唐突佳人啊。
在這點上,還是張愛玲說得對: 曹雪芹是曹雪芹,賈寶玉是賈寶玉,蘋果跟橘子,兩碼事。
但周老不這麼認為,接下來的五十幾年,就長在紅學上了,一心一意地把湘雲往寶玉房裏拉。近期他常有新書麵世,我每本都漂洋過海訂來,阿彌陀佛,周老您視力都不行了,就不要再寫了吧,一世英明,都葬送在您這老而彌堅的手上了。
年紀大了以後,周老越來越多劍走偏鋒,搞了個曹學,天天研究曹雪芹老家是不是鐵嶺。這也難怪,現在紅學界搞的那些東西都是他年輕時玩剩下的,這麼多年了,沒個新鮮的,這不逼著他老人家上黑木崖嗎?紅學界勸不住他,隻好冷嘲熱諷旁敲側擊,周老一生氣,老頑童脾氣發作,脫離紅學界,宣稱自己不是紅學家。紅學界這幫人拉也拉不住,隻好歎口氣,唉,隨他老人家去吧。
《紅樓夢》僅僅一本小說而已,研究這許多年,如果沒有新材料的出現,總有研究到頭的一天。大家為了不重複舊話不走老路,隻好消尖腦袋地驚世駭俗,湧出一堆一堆的神嘴。
80年代末有霍氏姐弟推出《紅樓解夢》,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大家多少年沒看到不重樣兒的了,一群老夫子當中突然出現個小妖怪,眾人反應不過來都蒙了。
霍氏姐弟其實更適合去當娛記,他們的研究路子是大膽假設,絕不求證。說出的話都不大靠譜,連黛玉是雍正皇後這樣匪夷所思的事都敢假設。我常想他們這本事去香港當個狗仔隊應該沒問題,生對了年代說不定還能逼死一個半個阮玲玉。
他們的《紅樓解夢》出到第四輯,我每輯都買,列在書架上,紅彤彤一片好不漂亮。其實我並非要給他們抬轎子,隻是人民群眾也有看熱鬧的權利。
說到底《紅樓解夢》不過是上個世紀索隱派借屍還魂。但是,態度並不招人喜歡,沒有堅實的舊學底子,還常常自說自話,標榜自己是曹雪芹肚子裏的蛔蟲,有時說著說著,突然分出個身子拍自己肩膀,大讚說得好!我一個沒提防就會嚇一跳。
後來劉心武好好的小說不寫,也來湊熱鬧,自己創建了個“秦學”。他很久以前寫過《秦可卿之死》,文學家玩票客串一把紅學家,頗讓人耳目一新了一回,但年老之後不知道怎麼想的,決定也躋身紅學了,而且專門研究秦可卿,舉出“秦學”的大旗,我看了頭皮直發緊,原來學派是這麼好建立的?
劉心武也是下過工夫的。翻了些清史,說出的話都比較嚇人,什麼秦可卿是康熙廢太子的女兒;而馮紫英曾經發動過政變;賈家娶了秦可卿是兩邊撈政治資本;賈元春討厭“玉”字,是因為“來時本姓秦,未嫁先名玉”。他就這麼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給索隱派做了招魂幡。
《紅樓夢》中說可卿死後用的棺材本來是“義忠親王老千歲”的,但他“犯了事”,所以被賈家賤買。這個“義忠親王老千歲”被劉心武考證了一番,靠到了康熙末年奪嗣一事,正好周汝昌也曾經做過這方麵的一些考證,所以兩人書信往來,一來二去,談出了感情,不免引為知己,互相吹捧起來。後來劉心武出書特意選登了一些他們的信件,我看之後一個大紅臉,無言以對。
平心而論,劉心武到底是小說家,他的“秦學”實在不成為學問,後來他高興起來又寫了《元春之死》、《妙玉之死》,我隻好替他惋惜,小說竟然也越寫越差了。
而另一位小說家二月河就要低調的多。二月河在沒寫清朝皇帝之前是搞“紅”的,搞了半天無人喝彩,後來還是紅學家馮其墉給他指了條路說,你這不是搞學問的架勢,你應該去寫小說。二月河恍然大悟,這才大紅大紫,他寫《康熙大帝》也夾了私貨,裏頭魏東亭的人物原型就是曹雪芹的爺爺曹楝亭。二月河名聲響了,被各地的紅學會叫去撐場麵,但他掛名而已,不見鬧什麼動靜,不過日後一提起馮老的知遇之恩來,從來都是感激涕零,沒齒不忘。
現在紅學界撐大旗的是馮其墉,馮老為人四平八穩,他跟周汝昌不合,這大概是紅學界的八卦,但馮老人很厚道,人前人後常提周老名字,他自己年齡也不小了,但說起周老來都是一口一個“老一輩紅學家”,扛大旗的多是這樣寬容的人物。而另一位紅學幹將蔡義江先生學術上沒得說,文章也聰明,就是厲害的跟個小錐子似的,話裏話外那個擠兌周老,我看了也忍不住地笑,你說六十多歲的人,跟個八十多的老頭子較什麼真兒。
李希凡當年批判俞平伯的時候還是毛頭小夥子,現在也往八十上數了,他長的方頭大臉,一眼看過去就是個有福之人,無怪當年被毛主席挑中,也因此搞得全國聞名婦孺皆知。他托了紅學的福,一輩子衣食無憂,近年來的心態十分平和,常做些反思,下筆也很寬恕,雖還是紅學界的領軍人物,但不大管紅學界的煩事。
我曾經見過一張他年輕時跟俞平伯的合影,那是在《紅樓夢學刊》成立酒會上,1980年,他笑嘻嘻地歡言得所憩,俞老舉酒杯衝他照著,麵無表情,恩怨盡在不言中。
至於紅學,現在是一片死水,毫無波瀾,不過這樣也好,應了曹雪芹的那句話: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