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列舉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的關於曹家的史料,雖然很不完全,不過整個框架初見端倪。好像門捷列夫開出了元素周期表,後麵的人負責按圖索驥。

1927年甲戌本這一紅學史上最珍貴的版本被發現,後頭更多的版本被接二連三地發現,掀起紅學一個又一個高潮。這跟胡適提倡版本研究也有關係,這樣的看法直接影響到海外,80年代俄國人發現了《紅樓夢》孤本竟然也知道通知北京,中蘇關係都零度以下了,紅學家們依然風塵仆仆奔赴列寧格勒,鑒定了列藏本。

胡適應該是第一個重視曹雪芹的人,他很明白地說: 《紅樓夢》是曹雪芹自傳。雖然關於這個大有商榷之地,可比較蔡先生隻管往皇室貴族上牽強附會,眼光不曉得高明多少。清人說: 才學識三長,識為尤重,所以盡管後人常常詬病胡適做學問的本事,但在見識眼光上,他無疑是領袖般的人物。

胡適寫東西,常常有很溫和的態度,即使與人爭辯時也不失讀書人斯文本色。他在表述自己觀點的時候,不急不緩,會把繁雜的東西說得十分條理,同時也給對手留下很大的餘地。這不是一般的能耐,態度如此寬容,難怪新文化運動由他來扛旗,像魯迅那樣嗖嗖不停甩匕首的,犀利是犀利,隻是誰還敢往他身邊兒站。

1923年,也就是在《紅樓夢考證》出版兩年之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問世,這樣考證派紅學兩大巨頭勝利會師,站在一麵紅旗底下熱烈握手。而第三員大將,周汝昌,此刻還是個小朋友,也許正在搖頭晃腦地背《百家姓》,但他的舞台是在三十年後的。

俞平伯的考證方法跟胡適的一致,隻是跟文本扣得比較緊,他對曹家曆史興趣不深,卻費了很大的篇幅去討論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在思想性上的差別,一邊討論一邊生氣,拍著桌子大喊: 後四十回絕對不是原著!嗓門兒大的險些把高鶚嚇活了。

清代的小說家們地位不高,廟宇之上的人寫小說是解悶兒殺時間,寫完折子請完安,弄個閑情逸致玩玩也頗風雅;市井之中的人寫小說是指桑罵槐泄私憤,能弄倆小錢兒打個小酒兒不用學孔乙己。曹雪芹就是這樣,兼著感懷身世,顧影自憐,寫了一輩子沒寫完,高鶚拿過來給磕磕碰碰續完,其實是學雷鋒做好事,照顧癮大的王爺貝勒,還不留名。一開始硬說是老曹原著他整理的,結果碰上俞平伯手持照妖鏡,一二三四五給列出了鐵證如山。

不過俞平伯畢竟還是持冷靜的文學分析立場的,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高鶚的續書,多少人把黛玉從棺材裏拎出來摁著膀子跟寶玉拜了堂,高鶚筆下愣是不給續命靈丹,保證了《紅樓夢》大悲劇的結尾,沒有去媚俗,這點上就不容易。所以俞平伯也說“續書是失敗的,但是光榮的失敗”,隻是這誇獎聽起來蠻不是味兒。

俞平伯先生是搞學問的,而且性子有些執拗,所以下筆頗黑白分明,砍瓜剁菜一般就把《紅樓夢》給抖落一遍。他的《紅樓夢辨》可以跟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放在一起看,一個筆走龍蛇,一個溫文爾雅,姿態雖不一樣,但道理倒是說得都透。

俞平伯還有一個好處是他對《紅樓夢》持冷靜態度,他並不把《紅樓夢》提高到一個高山仰止的境界,對於一個文學評論者來說,這樣的冷靜十分必要,後來的周汝昌對《紅樓夢》就缺少這樣的距離,如今周老每年都給曹雪芹過生日,自己家人生日都記不大住,你說他老人家這是鬧的哪門子。

俞平伯在《紅樓夢辨》裏就很大張旗鼓地說,《紅樓夢》是部優秀的作品,但並非盡善盡美無可非議,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也並不高。1923年說這話倒沒什麼,頂多出來一幹人等在後頭拍拍磚頭,但1952年再版的時候,俞老還是隻字不改,結果偉大領袖親自出來拍磚頭了。

《紅樓夢辨》1952年再版的時候改名稱叫做《紅樓夢研究》,內容並沒做多少改動。隻是沒想到1923年跟1952年是完全兩碼事,1923年有人說俞老您這說的不對、那兒說的不妥,俞老高興了可以說,對對對您說的是!不高興了可以抓起塊石頭來磨刀霍霍向了豬羊。偏偏1952年,偉大領袖毛澤東左顧右盼覺得都開國好幾年了,思想界裏放眼望去怎麼還是胡適放的那些羊,要想搞統一思想,五四以來的胡派思想是隻攔路虎,情急之中,機緣巧合,正張著大嘴惦記,蹦出俞平伯這隻“黏豆包”。

很多人都說當年李希凡和藍翎對俞平伯的批評,直接掀起了後來的文藝界整風運動。但李希凡和藍翎那時二十幾歲的樣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掀起這樣的浪頭,他們隻是被人拿起來做了衝鋒槍,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這後頭是誰扣動扳機是不言而喻的了。

50年代初,文藝界在巨手的指引下,開始雜亂無章地批判俞平伯,不明就裏的隻知道批判俞平伯批判《紅樓夢研究》。後來毛澤東親自寫了信函,大家才明白過來,噢,真正要批判的原來是“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這才趕緊調整批鬥方向,還好毛主席力挽狂瀾得及時,俞先生身上被踏的腳才千八百隻而已。

這場浩劫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場小小預演,如果說“文化大革命”是給全國人民洗腦,那麼這次,可以說是給知識界洗腦。而毛澤東的最終目的,不是教導大家怎麼看《紅樓夢》,也不是打倒胡適,他的真正目的是實現馬克思主義在思想界的一統江山。所以借此把《人民日報》的編輯班子大換血,又扯出什麼《胡風集團》來殺雞儆猴,一個《紅樓夢》搞這麼大聲響,不要說大洋對岸的胡適始料未及,我猜曹雪芹在棺材裏也會目瞪口呆的。

寄居美國的胡適,悲慟地寫下: “我的在中國的朋友們,他們沒有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寥寥數語,催人淚下。後來毛澤東私底下多次表達歡迎胡適回國的願望,但胡適不僅不買賬,反而更加努力地罵共產主義。

我翻那段曆史,常常掩卷歎息,說不明白,寧可不說,咱還是閑話紅學。

這邊鬧得如此厲害,此時的周汝昌卻躲在四川寫他四十萬字的《紅樓夢新證》,他哪裏知道這外頭的戲都唱到哪處?這書,但看名字就知道跟胡適一脈相承,交到編輯手裏的時候,編輯直哆嗦: 還真有不怕死的。

要說編輯還是很厚道的,把文中許多“胡適”變成“妄人胡適”,大體看了看,就這麼著吧,往前台一推是死是活全看自個兒命大不大了。

1953年,《紅樓夢新證》出版,剛開始的時候,也受到批評,因為太明顯了,考證方法完全是胡適的,也同樣是堅持自傳說,跟胡適簡直一個鼻子出氣,不批鬥他批鬥誰?周汝昌這才知道害怕,專門撰文大著嗓門兒說魯迅,拚命想站魯爺旁邊躲躲風雨,但魯迅又沒提倡什麼方法論,也不搞紅學,一幹文人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火眼金睛一般,周汝昌的瞎扯大旗是無法蒙混過關的。大家正挽起袖子準備群毆周汝昌的時候,毛澤東暗地裏出了指示保下了周汝昌,這時的周汝昌連驚帶嚇,住了院,毛主席還派了李希凡去看望他,真是無上的恩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