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剩下山坡,草地,羊群
隻剩下我和雲朵了
……
我猛然想起了舞劇的事兒,便背上書包,關上門,奔向四樓。
“對不起,來晚了。”我到了事先約好的地方,發現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人到齊了就開始吧。”小梁看上去一點兒也不介意,“先教一下女生的動作。”
我把書包放下,從空曠的教室角落搬來一張椅子,坐著看她們練習。教室前方牆壁上是一麵巨大的鏡子。鏡子中央是舞蹈的人和教舞蹈的老師,而我映在鏡子的角落裏像報紙右下角的小廣告。
王悅的動作與別人不同,看得出是舞劇竭力烘托的對象。到底是藝術老師的女兒,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簡潔,利落而又不乏柔美,眼神或凝固,或尖銳,或深情,或絕望。在樂聲裏,她似乎是一片落葉——飄浮、旋轉、奮起、滑翔又墜落。我頓時感到她的身體在感情的支配下緩緩地流動,又慢慢地積聚,越發得洶湧,衝垮大堤,奔湧而下,之後又在一片一望無垠的大海裏變得平靜,隻剩下海鳥在水麵上留下的一圈圈“腳印”……
女生學得很快,今天的任務十分鍾便完成了。小梁讓她們先去練習,然後來教我一些動作。那種奇怪的感覺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一個大個頭男生,前麵是一個孩子模樣的女老師,再前麵是一麵鏡子,鏡子裏是女老師俊俏的臉和男孩子笨拙的動作。出胳膊,伸腿,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機器突然啟動的樣子,似乎可以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
實在是不適應用身體講話,更不用提用身體唱歌了。一個動作,反複看了十多遍才有些明白什麼時候該出哪隻腳,該收回哪隻腳。小梁很耐心地一遍遍重複著那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一旁的女生已經等了好久,動作大概也複習了許多遍。我從鏡子分明可以看到“好笨”二字寫在她們臉上,還有兩個感歎號。想到這裏,我便更不自在了,感覺胳膊像木棍一樣,僵直地擺來擺去。其實並非真的做不好,隻是有些心不在焉……就這樣,小梁的耐心最終起到了不錯的效果,大家也可以在天不是太黑時回家了。臨走時,小梁囑咐我們多練練,盡量使身體舒展。她說,明天要配合音樂整體練習。
時間過得好快,一句話的功夫又放學了。
那天,我沒有遲到,大家一起去了四樓。隻是她們走在前麵,有說有笑的,沒有人會留意到我——挨著牆角走著。
“今天大家要一起練習了,動作都還記得吧?”小梁依舊以她一貫的語速,優雅地說著,“一起練習時除了動作要到位外,還得注意自己的位置。猶為重要的是,一定要全情地投入,把你們對劇本的理解,用你們的神態,特別是眼睛表現出來”。
話剛說了一半,那邊的女生便頭靠著頭小聲議論起來。周圍沒有男生,不然我也會這麼做的。“投入?”怎麼投入?還有“眼睛”,我最怕的就是和人對視。和馬順說話時,他隻要一瞪眼,我便渾身不自在,況且他還是個男生……算了,硬著頭皮演吧。都到這地步了,總不能撒手不幹吧。
就這樣,美妙的樂聲響起,輕盈而跳躍。我上前一步,轉身,和王悅正好麵對麵。我突然覺得有些緊張,但想到小梁的話,還是努力不把頭低下,但眼睛卻緊緊盯著她T恤上的第一個鈕扣。
“王磊,”小梁把音樂關掉。“注意眼睛,要投入,你不是王磊,你是羅密歐。你要深情地望著朱莉葉,深情一點。繼續啊。”
音樂再次響起。羅密歐與朱莉葉在一段舒緩的樂聲中停下了旋轉的腳步,彼此望著。朱莉葉微微皺著眉,黑而大的瞳仁閃爍著,凝望著羅密歐。羅密歐也同樣深情地望著朱莉葉,而且目光更加迷離,真誠裏透著淡藍色的憂傷,無奈、苦楚、不舍充斥眉目……
“很好。”小梁看上去欣喜並略帶一絲驚訝。其實並沒有什麼,我僅僅是在和王悅對視而又不知所措時靈機一動,把雙眼的焦點放在了她瞳孔的正前方少許,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竟會有這樣好的效果。
回家這一路上,我踏著夕陽的餘輝,心裏有說不出的喜悅和期待。一切都是那樣美妙,美妙得有些不真實,美妙得使人有些心慌,使人覺得遺忘了什麼,一些人或者一些地方。還好,我的感覺一向是不可靠的。
快樂的時光總是竭力不讓人發覺它的流逝,沒有幾天就要彩排了,過去的日子裏,我們把每一個場景演練了無數遍。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都表現得無可挑剔。然而唯獨最後一幕總是無法表現出那種想像中的藝術效果。
最後一幕,朱莉葉站在羅密歐對麵深情地望著他。羅密歐張開雙臂,同時,朱莉葉踩著碎步走向羅密歐,當她走到距羅密歐三四米處時燈滅,拉幕。
小梁這樣評價我的動作:僵硬,不舒服,不自然;她又這樣評價王悅的動作:動作基本到位,但還是不夠協調,沒有把女主人公豐富的情感完整地表現出來。於是小梁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我們在練習時做真正的擁抱,我一聽,立刻傻了。我沒有注意到一旁的王悅,估計她也傻了……
音樂播放到最末。朱麗葉和羅密歐彼此對視著,一個目光深情,一個神色迷離。羅密歐該張開雙臂了,可他遲遲沒有這樣做。朱麗葉看到羅密歐木訥的樣子,腳步地停住了,一切都停住了,隻有音樂緩緩地流著,直到結束。
大家都很尷尬,無論是我,王悅,還是小梁。一段沉默宣告了小梁“大膽的決定”的錯誤。“嗬嗬,開玩笑啦。”小梁的語氣有些自嘲,“幹嗎這麼緊張?沒真讓你們擁抱,隻是想個辦法幫你們找找感覺。”就這樣,沉默操控了那個傍晚餘下的時間。扭動,旋轉,僅僅如此,再有便是小梁時不時地說出一些冷場的話。每一個人一絲不苟地完成著每一個動作,整個過程仿佛是被音樂拿捏的木偶……我有時會偷偷地瞥一眼一旁的王悅——她神情專注,一成不變,專注到沉溺,隻是腳步有些拖遝,似乎被什麼東西纏住又無力掙脫一樣。她身上寬鬆的白色T恤此時倒像是一把沉重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