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正如上帝對你們每個人的了解都是不相同的,所以你們對於上帝和大地的見解,也應當是不相同的。
——紀伯倫
他走了,匆匆地走了,沒來得及向遠在故鄉的老母親作最後的告別,也沒來得及看一眼自己正在為之傾心奮鬥的東王河電站工地!
“我想母親,我想見她老人家一麵……電站,我是不能親自建成了!……”這是他在彌留之際,於冥冥之中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一生沒有給兒女留下什麼財富,隻身而來又隻身而去,然而,他留給黃陵人民的卻是永遠也無法忘卻的懷念!
他的名字叫米國斌,一位把畢生精力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黃陵水利事業的家喻戶曉的人物。
藍圖的誕生
時間須得追溯到40年前那個潮濕的秋天。
剛滿18歲的米國斌,懷揣陝西省三原水利學校的分配介紹信,遠離一個坐落在八百裏秦川腹地叫米家堡的美麗村落,隻身來到當時還十分貧窮和落後的黃陵縣。當時的他正屬於那種躊躇滿誌對未來充滿幻想和渴望的年齡。他熱愛大自然,傾慕徜徉在青山綠水間的浪漫,幻想朝日初露,晚霞映天,月色溶溶,紅葉點點,蜂擁蝶鬧,鳥語蟬鳴的到處都蘊涵了美好情愫的工作環境。而現實卻與他的想象形成了悲哀的比較。
那是他真正修正自己人生坐標的一天。
他被派往雙龍鄉南店坪工地施工。正是秋收季節,一路風光確實宜人。剛到工地,恰逢沮河暴漲,他站在一麵高坡上,看見比尋常加寬了幾十倍的沮河像一頭恣意妄為的猛獸,帶著沉悶的轟隆隆的聲響橫碾過來,所到之處水霧彌漫,大片的莊稼沒有了,成熟的瓜果沒有了,屬於沿岸豐收的秋天沒有了。頃刻之間,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他第一次看到沮河暴漲,便被那巨大的、真正的毀滅驚呆了。大水高峰一過,霧氣淡了些,他更清楚地看到了漂浮在水中的雞鴨豬羊的屍體、木門扇和家具,這殘酷的現實使他恐怖、迷茫,更使他困惑!
那場大水過後,數百畝平整而肥沃的土地變成了栗色泥漿,人們站在沒膝深的泥水裏,摸索著零星的玉米棒子,男人們眼裏噙滿淚水,女人們大放悲聲,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大爺和大娘們,則長跪在半山坡的一座破廟裏,麵對佛像,一張張燒紙,一炷炷焚香,他們虔誠地祈求神的保佑,希望冥冥之中能有一尊大神從天而降,降服洪水,賜福民間。然而神在哪裏?佛又在何方?人們將無數的香裱化成一個個真切而善良的願望,卻亙古就沒能感動過天神。沮河依然如故,兩三年泛濫一次,人們在這種周而複始的惡性循環中,年複一年地承受著沮河帶給他們的災難。
那天,他在河邊站了很久。這是一個永恒的時刻,沮河不該忘記。他站在渾沙濁水的邊沿,看著正在急速退卻的洪水。肆虐和狂暴之後的沮河,終於精疲力竭下來,重歸於往日的寧靜。極目遠眺,在河道的一個大拐彎處,居然有兩個村莊卻炊煙嫋嫋,呈現著一派祥和安穩的氣象,在這場百年罕見的大洪水裏,這兩個村子有一個天賜的好位置便幸免於難,他望著保留完整的村落,訥訥自語:水火無情,但河流是可以治理的,可以通過人類強大的征服力,使它馴服地按照人的意願行走,使所有村莊不再受災。想到此,他把右手提至胸前,肺腑之言脫口而出:“治理沮河,從這裏開始!”
在南店坪的日子裏,米國斌那顆年輕的胸膛始終有一種激情在流瀉,有一股熱血在鼓噪。他每天跋山涉水四五十裏,去沮河源頭考察沮水發源,到上遊的村莊向老年人詢問沮河水患及汛期規律,回到工棚顧不上休息又同老技術員們一起,反複討論治河方略。他那顆富於智慧的大腦在高速地運轉著,方案一個一個閃出,又一個接一個被否定。他不氣餒、不妥協,因為他不相信失敗。在那些濕熱的夜晚,他的燈一直要亮到雞啼時分,當地群眾都說:“縣裏來的米技術員,工作起來不要命。”老技術員則常將讚許的目光投向他,紛紛說:“小米有股子闖勁,一定能在水利上幹出名堂!”不錯,米國斌通過自己的考察和勘測,通過夜以繼日的研究和論證,終於向人們繪出了治理沮河的可行性方案,這就是他終生都為之奮鬥的“低壩短渠,階梯開發,上淤下漫,發展灌溉;利用地形,裁彎取直,製造落差,建立水力發電站。”
那陣兒,激動之情不必贅述,他更多想到的是,這個方案一旦實現,沮河將不再是洪水猛獸,它的沿岸必定是地肥水美,稻穀飄香,人民安居樂業。而要將這個方案付諸現實,無疑需要自己責無旁貸的努力,需要心血與生命的投入。他告誡自己:人類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舉動,本身就是一樁千古偉業,為它奮鬥、為它獻身是很值得的事情!
在饑餓的日子裏
1961年的深秋。
高原,山寒水瘦,殘陽如血。蕭瑟的秋風從山坳裏卷過來,旋起片片落葉,碎碎密密地在碧藍的天際飛揚。地處沮河中遊的康崖底水電站工地上,夯聲如雷,勞動號子此起彼伏,悠揚悅耳。人們爭相上陣,將一塊塊石料、一車車泥漿運到壩底。但他們的行動卻顯得疲憊和遲緩,每邁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他們餓呀!他們整天吃著紅薯蔓磨的粉蒸窩頭,喝著蘿卜葉熬成的澀湯,吃到肚裏,腹脹如鼓,幹上一小晌活,尿幾泡尿,胃袋便立馬幹癟下來,剩下的隻能是手顫腿軟,稍有動作便虛汗淋漓,大口喘氣。他們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卻一個個頑強地支撐著,他們硬要把人老八輩留下的亙古長存的願望變成現實。
這是怎樣一個年份啊!普天大旱,顆粒無收,周圍村莊時有餓斃者的消息傳來。在上帝強加給人類大饑餓的日子裏,康崖底水電站工程正在艱難地進行著。這是人們向沮河挑戰的第一仗!
21歲的米國斌,經過一年的實地勘測和論證,計劃在沮河中遊位置的康崖底攔河築壩,建立小型水電站,以解決當地的農業用電和汛期分洪旱季灌溉問題。這個可行性方案很快被縣委、縣政府研究通過,決定立即上馬,並讓米國斌全盤負責技術指導工作。這項工程在縣級領導和當地群眾的支持下,很快開工。
開工那天晚上,雲淡星稀,工地上到處燃燒著篝火,衝天烈焰將山河映照得一片通明。從各村抽調來的精壯勞力,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帶著對光明世界的憧憬,互相傾訴著信念和決心。米國斌從一堆堆人旁經過,被這番情景深深地感動著,也在心裏暗下決心:一定要全力投入,堅決打贏治理沮河的第一仗!
“天意難違!”是人們熟記於心的一句話。工地嚴重缺糧,每個人都經受著饑餓的威脅。盡管縣上領導多方籌糧,盡量滿足工地,而需要糧食的地方太多了,無論如何也難以周全。工程在一天天進行著,糧食的供應量在一天天減少著,人們餓著肚子,幹著超體能的活,麵色蒼白,困乏無力,卻沒有一個逃離工地者。這情形被米國斌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他多次建議工程指揮部暫時停工,指揮部也視其實際宣布停工,但群眾不答應,哪怕餓死也不後退一步!當地的陳老漢看到這種情形後,規勸人們說:“天意啊!這是天意!大家回去吧,等啥時候吃飽肚子再來幹活吧!”民工們不信天意,一定要以滿腔熱血甚至生命違背天意!米國斌深為人們那空前高漲的勞動熱情和獻身精神所歎服,心說:“如此硬氣的人民,什麼樣的奇跡創造不出來?”
工程並未中斷。陳老漢動員周圍村莊,把紅薯蔓和蘿卜葉集中起來,紅薯蔓磨成粉蒸窩頭,蘿卜葉熬湯,以此來補充糧食的匱乏。
米國斌身上擔子更重。因為這是自己治河的第一項工程,能否保質保量地拿下來,直接關係著沮河的後續工程,關係著他未來的事業。他不敢懈怠,不敢心存一絲一縷的僥幸。白天,他閃現在現場各處,及時處理一個個技術問題;晚上則長伏於燈下,攤開圖紙,一遍遍複核各種數據。餓呀!每天深夜,他感到胃袋空癟得像要粘在一起。在一個天光初露的夜晚,正在複核圖紙的他,被突襲而來的饑餓折磨得頭暈目眩,心跳口顫,連筆都拿不起來,無奈之際,他將幾頁紙揉成團,放在碗裏,用水泡饃一樣吃了下去。饑餓暫時得到緩解,又立即投入工作,直至黎明的第一束朝霞映紅窗紙,各項技術數據都準確無誤的時候。而此時的他,軟弱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