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經過軍旅生活的人,所練就的承受疲勞的能力,足以應付生活和工作中的任何艱辛。在一方麵,他始終是強者。然而作為凡人,他也有脆弱的一麵,牽動情感的某些神經極易被觸動。這時,他沒有因自己的疲憊而責怨川流如水般來向他要東要西、抱怨長抱怨短的人們,語氣依然溫和如初,心中卻早已為人們那種太渴切的心情與太高昂、太玩命的勞動熱情所感動。
在會戰期間,所有改水村的群眾都精神亢奮地介入其中,再現大搞農田基建時家家門上鎖、男女老少齊上陣的情景。
那時世界糧食計劃署WFP2749項目援糧小麥組每天將6斤半小麥分到每個勞工手中。而純樸的莊稼人卻不是為著6斤半小麥而來的,他們為水而來。所以,當資金不足、原材料供應不上的消息傳開來時,工地上磚、沙、石頭、木料,還有錢,源源地從群眾中流湧而來。他們說:“縣上給咱弄水,咱不能眼看著有困難不管,咱莊戶人家沒有多少錢,可有苦哇,下河撈沙、摸黑倒磚、上山采石頭,也費不了多大勁,木料在家裏是現成的,頂大給娃結婚的家具先不打了,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水的事可不敢給停下了。”
嘩嘩流響如悅耳琴音的自來水終於捧在這些渴盼了大半生的人們手中。他們狂喜不已,渾濁的眼中,淚光閃閃。這時,有人默然離開人群,讓心中淌出的欣悅淚水又悄然被風帶走。王登記對這片黃土地的摯愛情懷,如每一位不願舍家離土的農人,從誕生之日,就深植血脈,他又怎能不如農人一般,為這澆灌生命的甘露而情動心懷。
103項工程一個又一個相繼竣工,大部分群眾從幹旱焦渴中解脫出來,開始尋求再生與發展的路徑。他們栽果樹、辦磚廠、種烤煙……排除了水的困擾,他們的聰明才智發揮得淋漓盡致。
然而,劉新元他們沒有大考結束、大功告成的輕鬆。大部分村民終於沐浴甘霖,剩下不多的一部分村民便宛如看到引航燈塔的遠洋旅人,你怎麼能讓他們驟然升起即將到岸的太熱烈的希望與歡悅又失望地熄滅下去?
1990年初春,黃陵縣再次決定投資500多萬元,解決偏遠農村水電路問題。在83個項目中,有21項改水引水工程,將近200萬元資金投入其中。
3月中旬,農村基礎設施項目落實領導小組,走遍了全縣12個鄉鎮90多個村莊的溝溝窪窪、山川溝峁,進行實地勘察,逐一落實項目。
在103項工程的部分掃尾工作圓滿完成後,改水辦的40多名職工全身心投入了更緊張的21項工程中。這期間,他們連那種中考般暫告一段落的歇息與休整都不曾有,滿臉的胡楂隻好讓它長著,長到像梢林般密密匝匝時,就用小剪刀抽空胡亂修理一下,已經太舊的衣服也隻好照舊不整不齊地穿在身上。他們沒有時間去光顧理發店和裁縫鋪。
3月天,山野之間已泛綠意,早開的山桃花也已含苞,但料峭寒風依然襲身,細如牛毛的雨絲在人們的頭發上凝成一層薄薄的霧珠。
身材魁梧、愛好整潔的張棠棣縣長,這時裹著一件土灰色風衣,一任風雨襲身,頭頂那綹稀疏的頭發常常搭在他過早歇頂的額前,但他不管。這些天來,每天從早晨起床,直到天黑,他不是坐在車上,就是坐在農家炕頭、打麥場上,坐在鄉鎮會議室,站在村口,走在鄉村的路上……
在地處富縣境內、被稱作黃陵孤島的湯中淆村,當聽到村人木訥厚樸的答話:“沒啥,好著哩,就是沒水吃,一天趕上驢到人家富縣去馱水,遠得要命哩。工夫都馱了水。”他感到一種辛酸在心中湧動。
在深埋於大小野花叢中、鮮為人知的圪嶗寺村,戴一頂白布帽,灰布衫罩住棉襖的女村長臉上有滄桑,也有剛強。她說:“我們這裏天高皇帝遠,村裏人多半是解放前逃難來的外鄉人,平常很少有幹部來,打解放到現在,還沒見過縣長哩。”
張棠棣感動了。他是這裏人見到的第一位縣長。
在孟家塬村,那位依舊穿著黑棉襖,努力想站得挺直的老人,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交錯縱橫的歲月印痕。他長長歎出一口氣,又從掉牙的豁處吸進一口冷氣,像總結一個沉痛又無可奈何的真理一般,緩緩地說:“唉,咱塬上人,人老幾輩都是吃水靠老天,遇到旱時泉水幹,人畜用水腿跑斷,下川取水得半天。沒法子。”
他又感到某種沉如鉛液的東西自那位老人的目光注入他心中,無可奈何地認命卻不是他的秉性。從5年前開始改水,到今天決定用3年時間建成全縣基礎設施,他的神經始終繃得緊而又緊。他懂得與命運抗爭、與自然抗爭需要怎樣的耐心和投入。他不放棄成功,因為他知道這種成功不是某個人的,而是這片土地的。
在湯中淆村,他把目光投向劉新元。這位滿臉胡楂的改水辦主任搖搖頭,笑笑說(他說話總是笑著的,那是一種自然的,讓人感到很隨便,很輕鬆的笑):“沒啥好辦法,前不挨村,後不著店,人口又不多,打機井太浪費,就打淺井吧。”
不久經費到位,改水辦技術人員來到這裏,協助34戶村民,在家家門前打出一眼眼水井。這個幾乎被遺忘的寂寞村莊開始有一種很清新的、煥發生機的氣息彌漫開來。一代代把生命耗在馱水路上的村民因有水井而同時擁有了更多的時間與精力。他們在談論那筆將要到來的扶持農業發展基金用來養羊、栽煙、務果園的種種事情,富裕離他們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