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987年的春天,我認定那是一次回報黃土地的機會。
我在北京無軌電車上與路遙邂逅。我在擁擠的車廂裏,一眼就認出了他。
“路遙!”我脫口而出。
“哦,……”他從沉思中一怔。
我說:“真巧,竟在北京電車上見到你,這是去哪?”
“嗯,魯迅文學院。”他醒悟過來有了熱情。
我問:“這兩年你一直杳無音信,那麼,躲起來寫什麼大部頭呢?”
他嗬嗬地憨笑著:“寫了一部《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你以為寫得怎樣?”我又問。
他不對自己作品評價,隻說:“你先看,第一部書已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發行。”
我看了第一部書,連同第二部清樣,而且看得很仔細。它把我帶回了那片一直使我眷戀而深情的土地。書裏一切對我來說,是那麼熟悉、親切,仿佛我又生活在這些人當中,能感到他們的音容笑貌,喜怒哀樂……哦,好作品啊!我激動起來,我不把它看做是路遙個人的,它是黃土地的!就連路遙自己也是黃土地養育的!他從普通人中走來,又寫了《平凡的世界》。“這平凡的人物和世界,正是曆史的主體,正是我們每一個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人類各種情感和追求潛伏著的奔流。智慧的哲學家從這裏給人們揭示曆史和人生的意義,富有才情的藝術家常從這裏發現了令人們靈魂顫抖的美”。路遙在這部作品裏有一個重要的追求,一個重要的思想追求,一種人生哲理的藝術表達。我不再猶豫,立即決定錄製這部長篇小說,讓它早日同生活在平凡的世界裏的普通人見麵。
當錄製好第一二部書之後,在1988年春天,節目開播前,我又去了古城西安。僅用3天時間,我采訪了路遙本人,並采錄了6位評論家的廣播評論,同時看完了剛剛擱筆的第三部手稿。路遙為此先後花了6年的時間,以實現自己年輕時就希冀的一個夙願。不久,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用長達4個多月的時間連續播送了這部百萬餘字的巨著,後來又在許多地方電台重播,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和廣大聽眾的矚目,創中央電台《長篇連續廣播》節目聽眾來信之最,使千家萬戶都熟悉並熱愛這片黃土地。也許隻有這時,我的心才稍稍獲得一絲欣慰。
今年,我又獲得了一次抒發自己對黃土地情懷的機會。
這是陝西著名作家陳忠實給予我的。他同樣沉寂了5年,遠離鬧市,嘔心瀝血,辛勤耕耘,捧出了一部厚厚的巨著《白鹿原》。說不清什麼緣由,這部作品竟使我感到心靈的震顫:如果說我曾被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張煒的《古船》吸引、感染與震撼過的話;那麼這次《白鹿原》對我心靈的衝擊更洶湧、更強烈!在我做案頭工作的整個過程中,有種莫名的躁動不安,想宣泄,想呐喊:黃土地啊,你究竟情有多深意有多重?你珍藏了多少鮮為人知而又挖掘不盡的文學礦石?你養育了多少優秀的文學家嗬!《白鹿原》的問世,我以為在當代文學史上可以稱之為一座裏程碑。以往同代的作品在它麵前就顯得輕了、淺了,缺了分量與力度。
當我捎信給作者告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錄用此書時,便很快收到了陳忠實的複信。他在信中寫道:“……你對《白》書的由衷之情令人感動,這是我所期待的最高的創作報酬。在我來說,從開初構想到作品完成到發表麵世,唯一縈繞於心的期待莫過於此。其實恐怕也是可以稱為作家的所有作家的全部創作理想所在。評論家的評論重要,普通讀者的喜歡才是最重要的。我非常看重這一點。能使你震撼首先恐怕不容易,因為你所涉獵的長篇太多了,關鍵在於使你震撼以後的結果太重要了,也太珍貴了。你可以通過你的工作而使《白》書得以與無數計的聽眾交流,這不單是我所無能為力的,雜誌的編輯和書的編輯都無法企及,雜誌與書的發行量再在顧惜不可企及。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著眼,我也由衷地向你致以最虔誠的謝意……”
作品開播了,我似乎也在期待什麼……
杭州一位80歲的老翁來信說,《白》書把他帶回了曆史中,回到了他年輕的時代。他經曆了書中講述的一切,這一切使他感到親切激動。中國礦業大學北京研究生部徐燁寫信表達對演播者的謝意:“隻是想告訴您,我從心靈深處感謝您的演播。它給予我深深的藝術享受,已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之一。我一直就有這個心願,一定要讓您知道您對我們聽眾來說有多麼重要。”
日前在一次作品討論會上,陝西的評論家李星告訴我:“陳忠實對李野墨的演播很滿意,播得好,理解了作品和作品裏的人物。”哦,作為一個節目編輯來講,還有什麼比聽到這些更令人欣慰呢?這是對我們聽覺藝術再創作的認可,同樣這也是我所期待的最高獎賞啊!陝西作家書店總經理曹東安說:“現在《白鹿原》在我們陝西可火了,大家都在聽:有人一天聽兩遍,連我們宣傳部長也在聽。每天都有人跑來問,書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啊!你可為咱們陝西做了貢獻!”
哦,聽了這些,我心裏熱熱的……黃土地啊,恐怕你也一定聽到了吧!我是多麼感激你曾給予我的一切,我會留住昨日的夢,並用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血、我的汗水來回報你!直至永遠……
在星星溝的那夜,我夢見了北方的山,北方的雪;亦夢見了南方的海,南方的水……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我愛北方的山——凝重堅毅,我愛北方的雪——深情聖潔;我也愛南方的海——洶湧澎湃,我也愛南方的水——溫馨柔和。這一切恐怕是因一位朋友的抉擇而引起的,他要帶著高山對曆史的凝重與堅毅去撲向大海。他說:“這片山太凝重、太死寂、缺乏活力。”他認定那片海充滿著現實洶湧的活力和想象力。他的抉擇深深震撼了我,使我悟到:一個人要重塑,一個民族要再造,一個國家要騰飛,都不能再背著曆史的重負,而要勇於投身洶湧澎湃的現實中……
是啊,當我發現自己遲遲不肯落筆時才明白我還有一句話要對故鄉說:黃土地啊,你不僅要養育一批精神財富的采礦者,還要造就一批物質財富的采礦者,唯有這樣,陝西才能火到全國去!
這便是我的心願,也是我的祝福!
1995年秋重新整理
此下篇首次刊於《陝西日報》1993年7月10日頭版,題為《回報黃土地》,後來上、下篇分別被《回首黃土地》《情係黃土地》和《中國知青回憶錄》三書刊用。
作者簡介:
葉詠梅,女,1949年11月出生於上海,祖籍浙江寧波,畢業於北京第四女子學校,曾在黃陵縣隆坊鎮星星溝插隊2年,當兵6年,從事廣播文學編導工作30年,先後錄製了130餘部長篇小說,編創導演了30餘部200多集廣播劇。其中標題配樂《穆斯林的葬禮》等獲全國首屆《小說連播》編輯一等獎。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文藝之聲主任編輯,兼任中國廣播電視學會廣播文藝研究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