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7月30日 星期日 晴

“分配工廠”的消息普遍傳開了,我才意識到這對每個人來講震動有多大。我是個過於風順而沒遇什麼挫折的人,用大家的話來講,我表現好,出身好,又是知青組的組長,任何分配方案首先會優先自己。可我不知怎的,對招工的消息無動於衷,內心竟發奇想:如果自己參軍無望的話,立誌重新組合一個理想的知青集體,人人都有專長,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而貢獻自己的一切,為實踐插隊的形式而作鋪路石子。

1970年8月29日 星期六 有雨

5天的新聞學習班結束了,讓我留下來去搞采訪當“土記者”。這實在沒有想到,再講也不行。村裏的“合作醫療”離不開我,我無法向上級解釋清楚,隻有借故回村再說。支書一準說我膽子賊大,敢抗拒縣上的分配,傻女子哩!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呢?別人巴不得能去哩!可我不稀罕。真的,或許我害怕孤獨,害怕離開熟悉了的集體,離開依戀慣了的星星溝的鄉親們。

我是第4個離開星星溝的。離去時村裏的婆姨和娃娃是送我到公社參加“經絡療法學習班”的。那送行的場麵難忘,真好像知道我一去就不複返了,依依惜別送出2裏地。沒料想就在學習班期間我收到了部隊的來信,讓我立刻去西安,當兵有望!

這時高中知青留在隊裏的隻有李唯一個人了,他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管他誰留誰去呢!他隻迷農機,愛看書,愛琢磨,愛擺弄,憑著自己肚子裏的那點“墨水”,給書記做主了,先後買下了柴油機、鍘草機、脫粒機和磨麵機。這在村裏引起的反響是爆炸性的,用時髦的語言來說,可謂開創了星星溝新紀元。當鄉親們圍著磨麵機望著嘩嘩流出的白麵時,一個個圓睜雙目死活不敢相信:“這磨出的麵能吃嗎?”直到知青們端著盛下麵條、白饃的老碗去井台現身說教時,婆姨們才意識到她們祖祖輩輩熬煎的圍著磨盤轉的日子要結束了。

後來大家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星星溝,連李唯也被招到縣上當幹部去了。1977年,我借返延安體驗生活之便,回到星星溝過春節。那時,村裏北京知青隻剩下初中的蘇淑清一人了,從她口裏得知其餘的人招工走的走,病退回京的回京。胡漸京去了軍馬場,因一場傷寒把年輕的生命交給了草原……

1970年10月1日 星期四 晴

今年國慶別具一格,演出引人注目。演出前忙壞了曹小喬,她要挨個給演員化妝。看稀罕的娃娃們在窯內外擠了個水泄不通,吵吵嚷嚷,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往日大大咧咧的李唯搖身一變成了英雄人物李玉和、恬靜的蔣思明扮演勇敢的李鐵梅、少言寡語的梁桂芬扮演李奶奶……舞台是在井台前臨時搭起的,把床單拚湊起來當幕布,一切道具都是簡陋的、象征性的。演出非常成功,老漢婆姨們都翹指稱讚,更有頑皮的娃娃跟著學唱呢:“奶奶,你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如今翻開這段真實的曆史記錄,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緒攪得我說不清、道不明。是因為那極富時代特點的文字記錄,還是因為我們當時過於的純真、虔誠?

1977年2月21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大年初四,回到村裏4天了,重新目睹了星星溝的梁峁溝壑。在溝底看見6年前打的壩已被雨水淤平,溝地沒有治理好,很可惜。隨後又看了蘋果園、代銷店、飼養室、衛生所、場院……最令我驚愕的是幾乎家家屋裏都添了人口,一群碎娃前呼後擁圍著我,親昵地嚷著:“詠梅姐,到我屋裏去坐。”“詠梅姨,俺娘讓我叫你去我屋哩!”

他們都是從爹媽口裏熟悉我的,而我對他們卻突然感到了陌生。是啊,兩年的生活,6年的離別,我原本了解他們多少呢?

夜深了,我和蘇淑清躺在一個炕上。她興奮地講述著8年農村生活的軼聞趣事和正在初戀著的心裏話,講得如此輕鬆,灑脫而親切。我無法牽住自己思緒的韁繩,在心裏第一次真正自省。她在這裏8年,我僅兩年,那是四倍於我的艱苦曆程啊!驀地,她在我心目中變得崇高起來。

從赴延安黃陵那個日子計算,歲月已逝22年了,若從離開星星溝算起也已有20個年頭了。光陰似箭,如今沒有一個知青留在那裏。然而,回首黃土地,我仍依戀著那裏的一切,那裏的鄉親……

此上篇《星星溝的日記》首次刊載在《回首黃土地》一書中,繼而又被《情係黃土地》《中國知青回憶錄》選用。

下篇

留住昨日的夢

哦,沒有當初,恐難有我今天。

那是我回京工作的第二年——1977年初,我要求回延安體驗生活,追尋毛主席、周總理等老一輩革命家在延安13年留下的足跡,同時也給了我一次看望故鄉親人的機會。

那是大年除夕的後晌,我和當年同村的一位知青結伴而行回村的。我們剛從窯背上走下來,就被簇擁的一群娃娃包圍著,“詠梅姐”“詠梅姨”地叫嚷著。細看,我竟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完全受命於父母而來的。我險些被撕扯成兩半,一頓年飯吃了3家。以後的5天裏頓頓飯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幾乎嚐遍了各家過年的吃食,真是情濃濃意綿綿,使我欠下了愈來愈還不清的鄉情債。可當我跨進那一孔孔熟悉的窯洞時,令我驚詫不已的是家家都添了人口,有的甚至婆媳同時添了碎娃。然而家家的生活依舊如故,仍那般貧窮,那般死寂,那般愚憨……我的心開始顫抖了!曾充滿活力輝煌過的星星溝哪兒去了?曾與我們並肩戰鬥過的本村青年為何作了父母就消沉下去了?困惑、迷惘與痛苦攪擾著我,使我夜夜無法安睡……

那是上弦月的日子,加上陰天,望不見皎月與繁星,四野一片漆黑。隻有我手中一束電筒的光亮,忽明忽暗地閃著。我真擔心它也會滅,那黑夜就會吞噬我。倏然一陣恐懼、孤獨與寂寞向我襲來,我發現自己變得那麼渺小與無能。哦,原本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怎抵得過社會的、傳統的、觀念的強大勢力?誰叫你們匆匆來去,能改變這裏什麼呢?當年打下的一座座溝底壩荒廢了,種下的那片果林也凋零了。豬場早已沒了蹤影,想讀書的孩子更是寥寥無幾……我來時的那種歡快、輕鬆與興奮之情一掃而光。臨別時,我拒絕了鄉親們送來的各種禮物(留下了一小包辣椒麵),隻把沉重帶走了。

我帶著沉重去尋覓老一輩革命家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跡。從直羅到吳起再到誌丹,從安塞去瓦窯堡又去王家灣。在王家灣時我巧遇當年給毛主席帶過路的58歲的白生才老漢。他30年前給主席帶路,30年後又給我領路,我真是奇運奇福哩!當我隨著白老漢攀山越嶺輕快地走在羊腸小徑上時,他很吃驚:“你還能行!”“我插過隊,當過兵,這不算啥?”我回答得有點自豪。然而自豪沒過多久,一條解凍不久的河流橫在我們麵前,水過漆頭,可以淌過去。但白老漢不讓,偏堅持要背我過河。“這水太涼,不能趟過去,你是女娃娃,不聽話是要落下病的!”隻見他神速地挽起褲腿站到我跟前,不容分說把猶豫中的我背起就走,“你是中央派來的,我們要對你負責!”天哪,一個28歲的我竟讓58歲的老漢背,那心情,那情景啥時回想起來都會使我震撼良久,今生今世永難忘懷。這天我們日行80裏,順利到達了小河。

此後,我先去了陝北米脂的楊家溝,去那裏參觀了最新穎別致帶“洋”味的窯洞建築;據說是這家地主兒子留日歸來修建的。然後去了佳縣的朱官寨,又去神泉看了日出,最後回到了延安。重遊了棗園、楊家嶺和南泥灣……

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捫心自問:老一輩革命家出生入死,流血犧牲為了什麼?難道是讓我們今天仍然貧窮、落後、愚昧嗎?不!我不信!我無法接受這嚴酷的現實,我想去詢問曆史,讓曆史來回答!但曆史已屬昨天,它無法回答今天,今天要問今天活著的人!

我在曆史的長河裏徜徉,愈加深切地感悟到自己是幸運的。因幸運能與理解自己的戰友李唯結成伴侶,如果沒有黃土地,不到“星星溝”插隊,我倆不會相遇、相識、相知、相伴;因幸運我走上了文學編輯的道路,如果沒有黃土地,不到《陝西文藝》編輯部“幫忙”(那時稱工農兵開門辦刊物)而結識了賀鴻鈞、李若冰等老一輩作家,我不可能回到北京從事自己酷愛的事業。沒有前者,便沒有後者。是黃土地給了我磨煉意誌增長才幹的機會,同時又給了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回憶那段生活,每人評價各不相同:有人認為,或許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許那是蹉跎歲月的流逝,或許那是人生命運的判決;或許那是銘心刻骨的追悔……然而,我以為那畢竟是人生青春路上的第一步,雖然苦難、艱辛、坎坷、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但我們正是回味了這段生活後才使自己變得更加堅韌,更加頑強,更加成熟,更加務實。應該說,青春的苦難積累了人生的財富。在我們承受了一切之後才使自己變得智慧、灑脫和富有。我常想:雖說我們不再擁有八九點鍾的太陽,已人到中年,但即便我們隻是一顆星,也要放射出自己的光芒!我與陝西有緣,黃土地又如此厚愛我,獨獨給了我那麼多那麼深的情意,我亦默默把這一切銘刻心中,似乎在尋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