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詠梅

這是我26年後攜女兒禾禾重返故鄉逗留在星星溝的一段日子,每每夜晚的月亮都顯得異常明亮……使我想起了往昔的許多歲月——

上篇

星星溝的日記

人們多喜愛觀日出日落,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偏愛望月升月降,尤其是那繁星綴空變化莫測的景致更為醉人。“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每每女兒唱起這首歌時,那稚童甜甜的、清脆悅耳的歌聲會強烈地撞擊著我的耳膜,竟隱隱約約聽到了曆史的回音。

1969年2月10日 星期二 晴

淩晨4時,我們這些才來不久的知青們都被鬧鍾從夢中驚醒。因有約在先,誰也沒含糊,迅速地鑽出溫暖的被窩穿好衣服,人人肩扛一把钁頭,腰係一根繩,第一次進山打柴。

從首都來到黃土高原,一切都變了樣,想要在這裏立足紮根,生存是頭等大事,誰能不填飽肚子“接受再教育”呢!剛進村時,質樸的鄉親們早已為我們安頓好了一切:新粉刷好的土窯冬暖夏涼,土炕燒得燙手,柴劈好,麵磨好,水擔好,連飯都派專人楊大嬸替我們做好了。這些使我們乍離開父母的小至十五六歲,大至十八九歲的知青娃們心裏熱乎乎的,然而我們沒有忘記自己來農村是“走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的,總不能無期限地“雇用保姆”吧。在知青小組會議上大家都表了決心,要自己來安排今後的生活,要在開春之前打下足夠燒一年的柴禾,做飯、擔水、磨麵輪流值日。這便是我們初到黃土高原每人要闖的第一關——生活關。

前麵不知是誰在領路,反正有四五個本村青年呢,我們跟著走。四野寂靜極了,天上隻有稀疏的星星衝我們無力地眨著眼,地下隻有每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沙沙聲。大家的睡意似乎還沒完全散去,都迷迷蒙蒙地走在彎彎曲曲坎坎坷坷的山間小道上,直到走完七裏坡才下到溝底,穿過莊稼地再攀對麵的梁峁,上到半山腰便到了砍柴最理想的地方。枯死的灌木是最好燒的柴,而砍下的古樹幹要劈開晾到下半年才能燒。不管怎樣,誰都能砍下足夠自己背的柴。捆柴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捆不好柴就無法背,走到半路還會散架。我望著自己砍好的柴愣愣地不知所措。本村張栓娃,隻有十一二歲,麻利地拿過我的繩子,一會兒就把柴捆好了。然後,他像師傅教徒弟那樣,衝我一擺手:“這柴禾要砸得實實的,捆得牢牢的才好背。”

這時,天邊已發白,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回,快回!吃罷早飯還要出工哩!”於是大家背起柴往回走,真是去時輕鬆回時難啊!人早已乏乏的,力氣都使盡了,可誰舍得丟下自己的“戰利品”往回走呢!步履艱難了,隊伍拉長了。走在前頭的張栓娃建議說:“俺不走七裏坡了,路遠;從前門溝上吧,路近。”說著他竟跑到最前麵,輕鬆得像隻猴子,“噌噌”地往上躥。

我走在中間,記起周大伯的話:“這上山不能急哩,不怕慢,就怕站,你隻要一步壓著一步往上晃,一準慢不了。”真的,這話就是實,一直跑在前麵的人開始減速慢了下來,漸漸停下來休息的時間多了,而我卻堅持不歇,一步一步緩緩地攀,竟不知不覺地走到前麵來了……

我們生活的路就這樣開始了。

1969年3月26日 星期三 晴

已是子夜,我們無睡意,心惶惶的,亂亂的,仿佛又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哭得好淒慘。“啊,她會不會死去?”我心想。輕輕地穿好衣服走出窯外,皎月當空,銀光灑滿梁峁溝壑,一切顯得格外安詳寧靜,悄無聲息,哪來的哭聲?我更加疑心,莫非嬰兒真已死去?我哆哆嗦嗦地向那孔窯洞走去。

昨晚我才結束縣上舉辦的“赤腳醫生”學習班,從公社趕回來。今晚喝湯時分,貓畢娃急火火跑來尋我,說他媽新生的小女子發高燒,叫我去哩!娃兒果然喘息急促,高燒不退,患新生兒肺炎。病情急,已來不及送15裏以外的公社醫院了,必須立即注射青黴素。“這需要皮試、配藥水、打針……”理論上我懂,可從沒實踐過,手頭連把鑷子都沒有,隻有一個嬰兒注射器。怎麼辦?我有些猶豫。貓畢的父母哀求地望著我:“好詠梅哩,救救俺娃吧,俺屋裏有4個男娃,好容易才添了這個女子,你可要治好她的病哩!”他們的話無疑更加重了我的思想負擔,這是要擔責任的啊!人命關天,別無選擇。我用消過毒的竹筷子代替鑷子,當我左手兩指捏起嬰兒的屁股蛋蛋時,才發現自己手在抖,心也在抖。“別慌,記住打針兩快一慢的要領。”我極力控製自己,將針頭猛地紮了下去,隨後慢慢地推藥,待藥水推盡時迅速拔出針頭。嬰兒好像哭累了,打針時沒吭一聲,針打好後不一會兒便喘著粗氣呼呼睡去。她睡著了,而我卻無法入睡,徘徊在她的窯前。

打了6針之後,沒想到嬰兒燒退病去,康複神速。貓畢的父母自然感激不盡,我這個“赤腳醫生”也就這樣當開了,膽子練大了,醫術提高了,還躍躍欲試去攻“頑症”“不治之症”。德發媽的陣發性咳嗽、書生爸的風濕性關節炎、進虎娘的老年氣管炎、潤英爹的半身不遂……我都用針灸療法治愈了,一下子方圓5裏有了小名氣,鄉親們尋我出診的多了,我與鄉親們感情深了。我曾激動、興奮、喜悅,也曾沮喪、懊悔、心悸。我虔誠地要在農村幹一輩子,一輩子為貧下中農服務。唯有這樣,我才以為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有價值的。

每每夜幕垂落,每每喝罷米湯,村裏的年輕人就會三五成群地聚到我們窯裏來。開初大家拉家常、談生產、議國事,後來便是學文化、教唱歌、練手藝,漸漸地在相互交流中有了一種難舍難離的友情。齊老漢說:“俺村裏的年輕人,一蠻沾上了北京娃娃們哩!”

大隊支書李書生不過二十七八歲,清瘦、精幹,是個開朗、果斷、有頭腦、易接受新事物的農村幹部。我們之間很有些共同語言,他理解我們,我們支持他,大家都想為“星星溝”這塊天地多添幾分力量、幾分色彩與幾分榮耀。我們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和青年突擊隊。

1969年10月1日 星期天 晴

淩晨,星星溝就沸騰了,建國20周年慶祝大會的會場就布置在我們窯洞前。全村的鄉親們都來了。上午9點45分我們準時收聽了北京慶祝“十一”的實況廣播,大家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當廣播裏傳出了激動人心的呼喊“毛主席來啦,毛主席來啦”時,我們的眼眶不知不覺噙滿了淚水。仿佛毛主席真來到了我們身邊……昔日見到毛主席的情景又曆曆在目。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又向全村鄉親們表演了精彩的節目。鄉親們已經非常習慣與我們同慶這樣的日子了。他們還會興奮地講:“俺們不再是連‘五一’、‘七一’、‘十一’都不知啥日子的‘榆木疙瘩’哩!”

1969年12月26日 星期五 晴轉陰 有雪

今天是毛主席76壽辰,我們排練的歌舞劇《向光明的前途進軍》終於同鄉親們見麵了。“台上”“台下”一片歡騰,這是一次多麼不容易的演出啊!我們從10月份開始編排這個節目,當前社會上刮起一股風,揚言什麼“下鄉的知識青年都是不好的學生”“陝西插隊將要變軍墾啦”等等,弄得人心惶惶,許多知青思想發生了動搖,有人為此逃回了北京,有人情緒低落,苟且度日。麵對現實,我們應該拿起文藝宣傳的武器。我們白天戰鬥在水利工地上,晚上編寫、排練節目到深夜,以出色的演出贏得眾人們的熱烈掌聲,在掌聲中我們體味了欣慰與自豪。

1970年6月11日 星期四 晴

毛主席的光輝著作《愚公移山》發表25周年了,大隊召開了慶祝會。會上轉送了首都人民給延安兒女最珍貴的禮物——毛澤東語錄。會議另一項議程便是給打好的四座大壩命名——燎原攔洪壩、反修壩、前進壩、愚公壩。顧名思義,它記錄了每座大壩不平凡的經曆和意義。

記得第一座大壩打成的日子裏,一場暴雨後,壩前攔起了一汪碧水,壩堤上栽起了一排楊柳。今天竟有勇敢的北京娃躍入池中戲水暢遊,那流露在臉上的愜意神情使人瞧上一眼便難以忘懷。望著打好的四座大壩,一幅更加壯闊、宏偉的藍圖展現在我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