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步入社會(1 / 3)

1907年,24歲的卡夫卡在見習期滿後,成了布拉格保險事務署的一名雇員。在參加工作後不久,他把工作的感受寫進了日記裏:

現在,我雖然有了一份工作,而且每月能掙80克朗,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但是,我的生活像一團亂麻,亂得很;我像野獸一樣,貪婪地吞掉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我的一天生活局限在三個小時之內,我現在還不能習慣過這種生活。我還利用工作時間學習意大利語;我總要在戶外度過宜人的夜晚;當我在下班以後,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回家時,才出了一口氣。

在保險事務總署裏,我老是這麼想:要是能在遙遠的國家裏,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憑窗眺望遠處的甘蔗田,眺望穆罕默德墳場,那就好了。我對保險事業很感興趣,但我眼下的工作卻是令人失望的,它使我的心情低落。

我老是埋怨自己的工作,但這一回,我埋怨時間,它太懶了,總不肯流逝,我特別厭惡這時間,我對自己的工作沒有這樣厭惡過,辦公時間總不能化整為零吧,就是在最後的半個小時裏,我也得像第一個小時一樣,深深地感到八小時工作對我的壓力。這好比坐火車,經過夜以繼日的旅行之後,旅客們都疲倦了,於是,他們再也不去想,機車裏司機在不停地工作,他們會多累啊!他們也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色,無心過問窗外是平原還是丘陵,他們根本沒有心思去這麼想了。他們把所有的苦悶、倦意一骨腦地歸於手中的表,好像手表有過錯似的……所有幹類似工作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隻有八小時辦公的最後一秒鍾,才能像跳板一樣,使他們一下子快活起來。

我沒有什麼故事可講,也找不到任何人,我不過天天急匆匆地去散步罷了。我先是穿過四條胡同,我老是這樣走,胡同口的角落都讓我磨圓了,然後,我再穿過一個廣場。我實在太累了,我沒有精力去實現那些計劃。也許,我會伸出手指,漸漸地向上攀登,最後爬到樹幹的頂端……這不僅是偷懶,這也是我的恐懼,我害怕寫作,寫作是一種可怕的勞動,但不進行這項勞動又將是我最大的不幸。

上邊這則日記,卡夫卡運用了很多比喻去寫他的工作,這些比喻也生動地寫出了卡夫卡對這份工作的內心感受。他當時工作的保險事務所,各種規章製度不但很多,而且要求很嚴,它規定:“如果工作需要,雇員也應該在非工作時間進行工作,他們不能因此而計較報酬”;“沒有經理部的正式書麵許可證,任何雇員不得擅自擔任任何職務或名譽職務;如有違章行為,已發的許可證可以隨時收回”。至於雇員的假期,公司是這樣定的:“根據雇員本人的要求,經理部可以準予他每年休假十四天”,而假期的起始時間,要由經理根據工作的節奏和安排而定。卡夫卡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得不接受這些苛刻的要求,這是因為他要盡早離開布拉格這個“見鬼”的城市,“在遙遠的國家裏,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憑窗遠眺”,他的這個願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同時,這也是因為他希望離開父母,過獨立、自由的生活。這時,他所承擔的義務和興趣愛好第一次發生了衝突,他說:“雖然,我盡量不過分地去考慮這些事情,但是,我畢竟還是要自食其力的,所以,我不得不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我因此失去了統觀全局的可能性,我好像走進了一條狹窄的山隘,在那裏,我不得不低下頭來。”這最後一句“我不得不低下頭來”,就充分地說明了卡夫卡對這份工作萬般無奈的矛盾心理。

卡夫卡參加工作之後,可以說是步入社會了。但是,他還像原來一樣,並沒有直接接觸社會的能力,他了解社會還是通過朋友這扇窗戶進行的。卡夫卡與奧斯卡·波拉克的關係疏遠以後,馬克斯·勃洛特起到了窗戶的作用。

在卡夫卡參加工作的開始幾年,他們之間的友誼不斷發展,勃洛特的友誼成了卡夫卡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卡夫卡通過勃洛特去認識周圍的環境。在假期裏,卡夫卡總是跟勃洛特一起去意大利北部、去巴黎、去魏瑪或者瑞士旅行;勃洛特還帶卡夫卡去布拉格的音樂咖啡廳、夜總會和咖啡館,把卡夫卡引進了布拉格文學家的行列。勃洛特參加文化活動比卡夫卡積極得多,他給卡夫卡介紹許多同齡的朋友,通過他,卡夫卡結識了弗立克斯·魏爾誌,並與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魏爾誌對人十分和藹,他是個反猶太主義者,研究哲學,並經常對社會的醜惡現象進行尖銳的批判。馬克斯·勃洛特還經常鼓勵卡夫卡在朋友中讀自己的作品,因為卡夫卡膽怯、羞澀,不願在公開場合顯露自己;他還鼓勵卡夫卡創作新作品,並為卡夫卡作品的問世花了大量心血;他多次勸阻卡夫卡,不要與世隔絕;他發現卡夫卡的才華比任何人都早,並且被卡夫卡的為人深深打動,他說過這樣的話:

在卡夫卡身上,我發現有一種十分特殊的氣質,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包括一些有影響的著名人士在內,不曾發現過的……卡夫卡從來不說一句空話,他的氣質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這種表現方式在近幾年來越來越自然了。他是那樣的獨特、富有耐心,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對世界上愚蠢的東西,既十分小心,又敢於諷刺。因此,他也有苦澀的幽默。他總能抓住事物的核心,即“不可摧毀的東西”,拒虛榮、自鳴得意和憤世嫉俗的人於千裏之外。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就是這種觀察世界的方法。隻要他在場,日常生活就不停地變化,一切都變得像我們第一次看到的那樣,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雖然這種新鮮感是以一種淒苦,甚至是令人沮喪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在上述各方麵,卡夫卡不僅對我,而且也對許多人都有影響。當時,隻有我一人認識到,他的作品具有很高的價值。其實,他並不需要著作去施加影響,他本人就很有影響。雖然,他剛露麵時會顯得有些靦腆,但是任何一個有修養的人,都能立即察覺到他的特殊氣質。

勃洛特以旁觀者的眼光去感覺卡夫卡,對他的評價非常高,但卡夫卡不但感覺不到這些優點,而且對自己各方麵能力都非常懷疑。卡夫卡對勃洛特也是十分欽佩的。他在一則日記裏寫道:“我自己幾乎完全處於馬克斯·勃洛特的影響之下。”他讚賞勃洛特充沛的精力,欣賞他從事文學的積極性,這種積極性在卡夫卡看來是不可思議的,1907年,他給勃洛特的信中說:“你需要的是大量的工作,我毫不懷疑你這個需求,盡管我無法理解這一點。”卡夫卡也很讚賞他的出眾的交際能力和連續工作的能力,謙虛、無私的精神。茨威格對勃洛特的這種精神做過以下描寫:

我又見到他了,正如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樣,這個26歲的小夥子,身材矮小,顯得很單薄,但他是一個十分謙遜的人……他對我講了斯梅塔納和雅納契克,他一味地講別人,唯獨不講自己,對自己創作的歌曲和奏鳴曲,他隻字不提,當別人問起他自己的作品時,他就三言兩語搪塞了過去,轉而又對一個默默無聞的人開始稱讚起來,那人叫弗朗茨·卡夫卡。勃洛特稱讚他說,他是新時代真正的敘述大師和心理描寫大師。我談到勃洛特自己創作的詩歌,他趕緊避開了話題說,在學校的板凳上坐著一個名叫弗朗茨·魏爾弗爾的人,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抒情詩人之一,他這個年輕的詩人,就是這樣,對他眼中的偉大人物總是忠心耿耿、充滿敬意。

卡夫卡和勃洛特互相尊敬,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在這期間,卡夫卡創作了《鄉村的婚事準備》這部小說,在小說的人稱上,分為“人們”和“自我”,小說的主要人物像是小孩子們做危險遊戲,隻有“人們”才參加活動,隻有軀殼才被送到鄉村參加婚事的準備工作,而“自我”則留在家裏,變成丁一隻大甲蟲。小說中寫道:

我在那裏勞累過度,累垮了,就算休息一個假期也緩不過勁來。但不管我怎樣幹,別人都不會仁愛地對待我,相反,我總是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沒人過問我、關心我,別人隻是出於好奇才看我一眼。如果你在應該稱呼“我”的地方稱呼“人們”,那麼,這樣的稱呼就是白費勁,這隻能成為別人的笑柄;但是,如果你自己承認自己是稱呼錯了,那麼,你就會被人罵得狗血噴頭,你就會驚慌失措……是我自己把自己分成“人們”與“自我”,我又怎麼能埋怨別人在笑話我呢?也許他們對我的嘲笑是有理的,但是我實在太累了,不能去認識所有的事情。

一切想要折磨我,並且已經占領我周圍一切空間的人,會隨著時光的緩緩流逝,被慢慢地擠到一邊去,我為此不需要做什麼事情。而我自己呢?我可能會變得虛弱、沉寂,我會讓所有的事情站在我的麵前——把它們自己講清楚,而且,要講得十全十美、無可挑剔,這隻能通過歲月的流逝才能做到。

此外,我總不能像淘氣的孩子一樣去工作,我不必親自去農村,這完全沒有必要,我隻要派我衣冠楚楚的軀殼去就行了,它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外,一到了外麵,它的搖晃就再也沒有恐懼的意思了,它的搖晃成了晃動著的虛無。如果我的軀殼在台階上摔倒了,它嚶嚶啜泣地去農村,在那裏一邊哭泣一邊吃晚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也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的,因為,這時,我正躺在床上,蓋著黃、棕兩色相間的被子,沐浴著從微開的窗戶吹進來的和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