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學時代(1 / 3)

1901年7月,卡夫卡順利地通過了畢業考試,成為一名高中畢業生。這是他長久以來的強烈願望,他一直盼望著,能盡快地從學校的無情壓抑中解放出來,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風光和精神上的自由。他父親希望他上大學時學法律,他卻明確表示,哲學是他所“選擇的職業”。然而,他剛上大學時,卻選修了化學,這肯定是波拉克出的主意,因為波拉克也選修了化學。但是在14天以後,他又改變了學習方向,他轉到了法律係,開始研讀法律。他去聽關於“古羅馬法律樞密院”的講座,但是講座枯燥乏味,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他在不久以後,又改變了學習方向,改聽藝術史講座,學習有關荷蘭繪畫、基督教的雕刻藝術等課程;特別值得說一句的是,他還去聽了騷尼主持的德國語言文學講座。當時,奧古斯特·騷尼在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中,起著一個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負責出版月刊《德國人的勞動》,這份刊物的目的,是要向捷克人宣傳“德國人在波西米亞的文化功績”,引號裏的短語就是這份刊物的副標題。騷尼還積極鼓勵、支持學生約瑟夫·拿特拉編寫文學史,公開為“文學是與人種和地理密切相關”的這個理論進行辯護。這個理論就是要誇大人種、民族的作用,他們還為了這個理論尋找了許多的論據。所有這一些,使卡夫卡迷惑不解。在這段時間裏,他在給奧斯卡·波拉克的信中,多次對騷尼作了尖銳的批評。卡夫卡對這裏的學習生活厭倦了,他再也不願意在布拉格的德意誌大學學習了。他考慮再三,決定去慕尼黑大學深造。不久,他真的去了慕尼黑,並在那裏住了幾天,後來,他突然改變了在那裏繼續學習的計劃,究竟為了什麼,現在也不清楚。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不願意把他的業務與職業混為一談;更大的可能性是父親海爾曼拒絕為這種“無用”的嚐試提供經費。不管是什麼原因,卡夫卡還是在布拉格的德意誌大學留了下來,沒有到外地去。第二學期開始,他又開始重新學習法律。他對法律課程沒有任何興趣,正如他自己所說,隻有在考試前幾個月,才給自己的神經加一些鋸末,那些鋸末已經被許多嘴巴嚼過。“羅馬公民權”、“古羅馬法律格言集(第二部分)”、“合法權益”、“固定資產的強行執行法”等講座,毫無生趣,不會引發人的任何想象。卡夫卡在聽這些課時,經常走神,在講義的空白處亂塗亂寫。這些手跡,有一部分保存了下來。

卡夫卡自從學習法律以後,感覺到很輕鬆,好像還清了欠家長的一筆賬。他隻去聽必修課,學習8個學期以後,他得到了必要的學分,這樣就獲得了博士學位。從此,他也為做其他事情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在大學期間,他逐漸認清了周圍的環境。在同學普裏布拉姆的介紹下,他認識了許多工業企業家、教授、豪商巨賈、貴族成員等許多頭麵人物。這對卡夫卡來說,是一個極好的認識社會的機會。普裏布拉姆的父親是“工人事故保險事務所”的經理,卡夫卡後來在他手下當了一名雇員。

在學期交接的放假期間,卡夫卡幾乎總是去農村,看望住在那裏的幾個親戚。他去過包赫、施特拉克涅茨,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特裏。這個地方很小,它位於麥恩附近。他最喜歡的舅舅西格弗裏特在那裏當醫生。在卡夫卡短暫的一生中,他始終很尊敬這個舅舅。他後來寫的短篇小說《鄉村醫生》中,就有這個舅舅的影子。卡夫卡在給馬克斯·勃洛特的一封信中,比較詳細地描述了他在舅舅那裏度假的情況:

我騎著摩托車,在廣闊的田野上飛馳向前;我在水中盡情地玩耍;有時,我光著膀子,悠閑地躺在池塘邊的草叢裏;一個姑娘看上了我,她老纏著我,總是沒完沒了的。她常常和我一起在公園裏玩,有時,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分手。我在草地上鋪上一些幹草,還在旁邊安起了一隻旋轉木馬,這便是我的玩樂場所了。有時,這裏有暴風雨;暴風雨過去以後,許多樹苗都伏倒在水中,我就把它們一棵一棵地扶起來,綁好。在牧場放牧,最好玩了。我白天把牛羊群趕出去,晚上,把它們趕回家來。到了晚上,我要麼玩台球,一玩起台球,我什麼都忘了;要麼,我就一個人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

在大自然中,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受任何人幹擾,是卡夫卡最大的追求和願望,他常常流連忘返,樂不思歸。開學了,卡夫卡不得不回到學校。上學期間,他經常去看捷克劇團、德國劇團的演出。他還常常去聽“德國大學生朗讀演出會”,去聽詩人朗讀他們的作品。在那裏,卡夫卡結識了馬克斯·勃洛特。1902年,勃洛特作了一個關於叔本華的報告。他在報告中也提到了尼采,把尼采稱為騙子。勃洛特後來回憶說:“我做完報告就回家了,卡夫卡陪著我,他比我大一歲,他經常參加其他活動和各種集會,但我們都不太注意對方。要他引起別人的注意,這的確也是很難的,因為他總是一言不發,外表也極為普通,絲毫也沒有引人注意的地方……那次,他十分願意講講心裏話,比任何時候都直爽。在路上,我們倆談個不停,話題是這樣引起的:他覺得我在報告中,措詞過分生硬,他對此不太滿意,對我提出批評。”

卡夫卡通過參加各種活動和結識勃洛特,對尼采發生了興趣,開始閱讀尼采的著作。卡夫卡受奧斯卡·波拉克的影響,訂閱了《藝術看護者》這本半月刊,當時,尼采是該雜誌的一名編輯,這份雜誌在年輕人當中有著很大的影響。雜誌的出版者費迪南德·阿聞那留斯(該人是否真的是雜誌的出版者,還有爭論)談到該雜誌時說:這雜誌代表著“處女般的自然和樸實”。他堅決反對粗製濫造的文學藝術作品,並說,那種作品在經濟繁榮年代到處都是。他還說,自然性和大眾化是這份雜誌的主要特點,通過它,“藝術家將變得純正、深沉、更接近自然”,等等。可實際上,雜誌是“農屋中所有的東西”——俗氣、落後,由於雜誌的影響,這種市儈風氣迅速滲進“日耳曼人民”當中。所謂“純正”的東西常常落歸於單純,為了表示所謂的重要內容,雜誌常常采用疏排法。而且,阿聞那留斯所說的這個藝術觀其實是華而不實,它追求十分華麗,甚至是狂熱的詞藻,而不重視內容的重要性。所以,內容空洞、語言華麗成了這種藝術觀的重要特征。雜誌上的文字,到處都是“無比強大”、“水晶般樸素思想”、“思維老人”、“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春色”,等等。在這種文風的影響下,卡夫卡也曾經追隨這種藝術思潮,模仿那種“追求原始”的魔術,追求華麗,玩弄語言遊戲,他得了“語言的精神分裂症”。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到了1903年,卡夫卡才慢慢從這個魔掌中擺脫出來,終於回到了真實、樸素的語言世界之中。這個時候他同奧斯卡·波拉克也最後分手了。卡夫卡經過這段彎路以後,認真地總結了經驗,吸取了教訓。從此,他對外界的任何事物和知識,更加小心謹慎,決不隨便拿來,他更加集中精力,詳細地、多角度地觀察世界。卡夫卡閱讀了大量知名作家的日記、生平和書信,如赫伯爾、艾米爾·拜倫、格裏爾帕策的日記,愛克曼的談話錄,歌德、格拉伯的書信,德都巴雷、叔本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佐證,等等。卡夫卡閱讀這些書的目的,他在1904年談馬克斯·勃洛特的信時講得很清楚: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生活,它沒有任何空隙,它是一層一層向上壘起來的。它壘得這麼高,人們就是用望遠鏡向上看,也看不到它的頂端。看到這樣一種生活,人們心裏是不會平靜的。相反,如果一個人的良心受到了嚴重的創傷,這倒反而好些,因為,良心對咬它的每一口都會十分敏感。我覺得,我們就應該讀那些咬人、刺人的書,如果一本書不能給我們一記悶棍,那麼,讀這樣的書還有什麼意思呢?是為了讓我們跟你在寫作時一樣,得到一些快慰嗎?天哪,那些讓人高興的書,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自己也會寫。我們需要的是會使我們悲痛、不快活的書,就好像我們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繼續活下去一樣;正像我們在森林裏一樣,我們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接著又被打到了密密匝匝的樹叢裏麵,這也像我們想要自殺一樣;書必須是砸碎我們心中冰海的斧子。

這是一個剛滿20歲的年輕人的強烈願望,他希望看到一些有益的書,把它們當成斧子,砸碎自己心中的冰海。卡夫卡希望自己有“更加敏感一些的良心”和“更加清醒的頭腦”。卡夫卡在這段時期,著手創作了一部短篇小說《記一次戰鬥》,在卡夫卡所有保存下來的作品中,這是他最早創作的小說。小說中寫道:“我不想再聽片言隻語,請從頭至尾,把所有的情況統統告訴我,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想再聽了。這一點,我得給你講清楚。不過,對整個情況,我還是想知道的,而且,我還很感興趣。”卡夫卡始終堅持要了解全麵整體的情況,這顯然包含有理想的色彩。實際上,年輕的卡夫卡一麵希望清醒地認識自己,另一方麵,他對世界,對自己也有一些驚詫的感覺。他給馬克斯·勃洛特的一封信中寫道:

一天下午,我睡了一會午覺,當我醒來時,聽到媽媽在陽台上同一個人說話,她問樓下的人:“你在幹啥呢?”她的話聲是那樣柔和,語氣是那樣自然。樓下,花叢中站著一個婦女,她回答說:“我在這裏吃點心呢!”人們是這樣有條有理地安排日子,這樣自信地過日子,對此,我真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