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克拉克一樣,主編克蘭斯頓也未看出海明威“有可能成為非凡人物”。礙於推薦人的情麵,他讓海明威為周末娛樂版寫一些通俗小說,每篇稿酬最高隻有10美元。因而海明威第一年內的18篇小說僅掙了150美元。從2月到5月他返回沃倫湖畔時,他共發表11篇小說;從1920年10月搬到芝加哥一直到1921年12月赴歐為《每日星報》做記者時為止,他又為《多倫多明星周刊》寫了22篇小說。
海明威這些作品雖顯稚嫩卻頗為生動,具有譏諷意味和戲劇情節,還帶有一些說教和內幕成分。它們的涉及麵極廣,從畫的出租、免費修麵、結婚的禮物、狐狸飼養場的經營,到商店的小偷、威士忌的走私、大城市的犯罪和暴力,無所不有。他寫的關於野營、釣魚和拳擊等方麵的作品,更帶有強烈的自傳意味,在這方麵發揮最好的是他的《大二心河》。為《多倫多明星周刊》工作的日子,為海明威形成自成一家的文風築下堅實的基礎。
海明威5月從多倫多返回沃倫湖畔,他辭去了家庭教師一職,因為他認為自己已完成了任務,小拉爾夫已一改頹唐狀態,積極地投身於體育運動。海明威在夏季別墅慶祝了自己的21歲生日,剛過完生日,就為一樁小事,公開與母親吵了一架,被父母趕出家門。
這場衝突醞釀已久,無可避免。這不僅是海明威與父母矛盾的激化,也是他叛逆行為與橡樹園宗教傳統的一次交鋒。
海明威對父親眷戀極深,但父子間也有矛盾。早在中學時代,海明威暑假期間就去鐵工廠做小工,或者在自家農場幹活。這個農場是埃德在夏季別墅附近買的,占地40英畝。埃德希望兒子多在農場裏幹活,海明威每日割草、打苜蓿、收馬鈴薯和豆子,工作時間很長。而同樣酷愛漁獵的海明威對這些家庭雜務頗感厭煩,這是他與父親產生摩擦的原因之一。
父親不僅把漁獵本領傳授給兒子,還要向兒子灌輸清教徒的道德規範,這是海明威最反感的。尤其是自己成人之後,父親仍像教小孩似的指指點點更使他難以忍受。海明威出任小拉爾夫的家庭教師才兩個月,埃德就向海明威提出了傳統的忠告,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小拉爾夫已19歲,僅比兒子小一歲。這封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孩子,常給我寫信。如果小拉爾夫需要什麼樂趣、玩耍,要盡力幫助他。現在他家裏人都不在他身邊,正是你把榮譽和自尊灌注於他的時候。深深地愛著你的父親。
另外,海明威從歐洲回來後,埃德要兒子割去扁桃腺,這是海明威童年的舊傷。埃德請自己醫學院的好友為兒子做手術,手術相當成功。但海明威抱怨不已,原因是動手術時沒上麻藥,讓他受了不少罪。雖然手術不是父親做的,他卻把怨氣發泄在父親身上。
海明威在《十個印第安人》中描述了尼克的父親如何談論尼克的印第安女友們的不信教的表現,並以此取樂。在另一篇《父與子》中,尼克唯一排遣感情的辦法就是終日沉溺於夢幻,玩弄其父給他的槍。當父親責罵他時,他感到自己無能、生氣和悔恨:“他打開門,立在柴草間內,他的槍裝上了子彈,扣上了槍機,注視著那個坐在遊廊裏讀報的父親,他想,‘我可以殺了他,把他送進地獄。’”而在《印第安營地》一書中,他描寫其父在為一個女人做剖腹產手術時有著職業上的冷酷無情:“他父親說:‘我什麼麻藥也沒有,她的喊叫不要緊,因為不要緊,我也就沒聽見。’”
由於海明威對父親的敵對情緒,使埃德在家庭衝突中自然偏向格雷絲,而指責他的不是。
海明威和母親的矛盾更是由來已久。格雷絲對自己的大兒子傷透了心,她的苦心不但不為兒子理解,反而處處碰壁。教兒子學音樂,兒子卻拉斷大提琴弦以示抗議,並不久就放棄了學琴;她想把兒子培養成斯文知禮的紳士,兒子卻迷上了拳擊,並經常弄得遍體鱗傷;她一直為兒子的婚事操心,不斷把溫柔淑嫻的女孩子介紹給兒子,兒子卻突然與女演員訂婚……
退伍歸來,格雷絲舊話重提,讓兒子讀名牌大學,海明威仍不去。他根本靜不下心來讀書,在他有過如此廣泛的經曆後,正統教育對他來說已屬多餘。後來旅居巴黎時,他發現他所有文學界的朋友都上過大學,在虛榮心的驅使下,他編造了一則故事:他本來想上大學,但在1919年夏,他母親自私地把錢都花在修建格雷絲別墅上,沒有錢供他上學。事實卻大謬不然。他反對母親建別墅,惹母親很氣惱倒是事實,但格雷絲根本沒挪用子女的教育經費去建音樂別墅,以她的為人和望子成龍的心情也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瑪塞琳進入了奧柏林學院,厄休拉進了卡爾頓學院,卡羅爾也進了羅林斯學院,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實。
1920年時,格雷絲已48歲,身負重擔,脾氣顯得比以往暴躁。每日陪母親吃早飯是海明威最頭痛的事,因為這個時候母親腦筋靈活,心情愉快,老愛指點他應該如何如何,像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似的。下午吃茶點和吃晚飯時,通常有她幾個朋友在座,這時海明威就可以走了。但吃早飯時,卻總是一連串的訓誡、規勸、質問以及滿腹怨氣:你應該找個工作;你不能再這樣懶散下去了;作家是個危險的職業……
海明威的一個朋友認為盡管海明威企圖在感情和經濟上獲得獨立,但很難違抗他母親的強烈意識和願望:
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凡是她認為要做的就一定要辦到。我想,當年她一定要海明威學音樂,海明威就不敢不依……有些事他不願幹,但他母親有本事逼他這樣做。
海明威過21歲生日時,好友布倫伯克趕來祝賀。這時除埃德留守橡樹園家中外,其餘家庭成員都在沃倫湖別墅。海明威想擺脫這種拘謹的家庭生活,在生日宴會上,他向母親請求,允許他到一條從舊金山開往橫濱的輪船上當司爐。布倫伯克也在一旁幫腔,說得天花亂墜,說這次旅行會給海明威提供不可估量的好素材。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說,格雷絲就是反對,她要海明威上大學,結果宴會不歡而散。
種種矛盾交織在一起,衝突好比一個炸藥桶,隻需一根引爆的火線。幾天後,一件小事觸發了積蓄已久的矛盾。那天深夜,海明威的兩個妹妹和幾個女孩子要在外邊舉行一次午夜郊宴,她們要海明威和布倫伯克陪她們去,做護花使者,保護她們的安全。但女孩子們的外出計劃沒有得到父母們的允許。他們走後不久,一個女孩的母親跑到海明威家大鬧,罵男孩子們勾引女孩,格雷絲被這件事氣得發昏。淩晨三點,海明威一行人方回來,迎頭遭到母親的痛斥。海明威的二妹森莉說:“當時吵得一團糟,我們本來是清清白白的郊宴,被說成下流的放蕩,厄尼和布倫伯克則因年紀大一些,應該更懂規矩,被罵得狗血淋頭。”
海明威本是出去陪伴、保護女孩們,但根本不容他分說,格雷絲斥責了他18個月來所犯的種種“罪過”:不敬、懶惰、享受、寄生、嬉戲、自私、腐化、反對宗教,等等,認為他的前途必然是墮入地獄,因而必須把他拯救出來。她聲色俱厲地教訓海明威一頓,然後把他趕出家門,說:“除非你改邪歸正,不再遊手好閑、依賴別人、揮霍錢財、追求享受;不再油頭粉麵、勾引和玩弄無知少女;不再忘記對上帝和你的救世主應盡的職責,否則,隻有徹底墮落這一條路……隻有你學好了,不再給媽丟臉了,才能再進家門。”
海明威的父親埃德雖然留在家裏,卻隨時擔心著在密執安的一家要發生矛盾。他完全支持格雷絲,要海明威先離開他們在沃倫湖畔夏季別墅的家,等到以後他們請他回來時再說。他說,除非海明威找到工作,變得更懂事,否則“偉大的造物主還要讓他遭受更大的罪”。
海明威的父母一直認為兒子是他們家的一個恥辱——他沒有上過大學;戰爭結束後又沒有找到工作;在他們這個絕對禁酒的家庭裏公開喝酒;後來又寫出內容猥褻的書,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皈依天主教——按橡樹園清教徒的觀點,天主教是那些移民者、仆人和醉鬼們的宗教。
海明威有膽量麵對戰場上的槍林彈雨,卻沒有勇氣應付母親的責難。他尊敬父母,卻因與他們的思想格格不入而痛苦。他曾把母子在戰後的矛盾寫進《士兵之家》中,從書名上就可以知道他寫的家不是個人的避難所。在《士兵之家》中,那位母親和兒子發生衝突,但並不了解兒子,她強迫兒子去做的工作是他不願意的。她用一些宗教意識的語言與他談話,他不願聽。兒子因為對雙親缺乏感情基礎,當母親想用親情打動他,逼他就範時,他目無尊長的言行刺傷了做母親的心,她哭,訴說在他孩提時對他的母愛,要他祈禱。這些兒子不願聽,更不用說做了。這也正是海明威與母親衝突的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