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壇新兵(1 / 3)

1919年1月4日,海明威從意大利的熱那亞乘船歸國。他給父母寄去描述他受傷詳情的一封信,這封信登載在1918年10月5日的《橡樹葉》上。至於他的戰功、授勳、康複以及到達紐約等情節則登在1月27日的《堪薩斯城明星報》和《美洲芝加哥報》上。在海明威的故鄉,他也成了眾所周知的英雄。

海明威一生經曆頗富傳奇色彩,從中學時代直到戲劇性的去世,他始終是人們關注的焦點。海明威是第一個在意大利負傷的美國人,也是第一個回國的;他如此勇敢,身上還殘留著許多碎彈片;他儀表堂堂,善於辭令,又享有愛國盛名;他經受如此重傷,卻能神奇地迅速康複。在美國人心目中,他確實是一個理想的英雄。所以海明威在紐約港走下船時雖然疲憊無力,但情緒一直很亢奮。1月22日的《紐約太陽報》刊載了一篇采訪通訊,說海明威傷達227處,仍急於求職,說他願意為任何一張報紙服務,隻要該報“要的人既不怕工作多,也不怕受傷”。

到芝加哥火車站來接海明威的是父親埃德和姐姐瑪塞琳。橡樹園的父老鄉親早已望眼欲穿,整個小鎮到處彩旗招展,海明威在歡迎會上穿一身藍軍裝,走路昂首挺胸,並借助拐杖把跛足的模樣減小到最低程度。

海明威因負傷獲得一筆保險金,他可以安閑地待在家裏,一年不需工作。剛回來時他情緒高昂,仍為往日紛飛的戰火和友情激動。2月19日,在芝加哥的一些意大利社團成員,為了表達他們對海明威的感激之情,在海明威家裏為他組織了一次聚會。在會上,海明威用意大利語作了演講,大家頻頻舉杯。埃德勉為其難地參加了這次歡慶活動,他為兒子的功績自豪,同時對兒子在家裏飲酒感到惱火。

3月24日,海明威應邀在母校演講。他身穿製服,帶著一支繳獲的奧地利手槍和一副防毒麵具,還有一條滿是彈痕和血汙的褲子。他論述了他作戰的英勇,揮動那條血褲,大談戰爭的恐怖,最後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發表的講話……我希望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演講。”話音未落,台下掌聲如雷。

今天的英雄明天就成了過時人物。全國凱旋歸來的軍人不久就發覺,他們脫下軍裝,把勳章交給母親或情人後,他們也就被遺忘了,榮耀如明日黃花。他們重操舊業,依然是為衣食奔波的凡人,沒有政府頒發的職稱證書,沒有退伍軍人的住房憑證,也沒有退役年金和津貼。海明威也一樣,除了保險金,一點積蓄也沒有。

海明威雖然不到20歲,但離家以後的經曆,使他日趨成熟。他再也不想讓自命公正的父母以及家鄉清教徒的道德規範來約束自己了,但回家後仍得尊重並遷就這些。回鄉最初的快樂興奮過去後,海明威開始沮喪,心情也越來越壞,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對大學,對女孩子,對工作,對寫作,甚至對將來怎麼辦都興味索然。戰爭曾是他的大學,在那裏他學到許多。但戰爭卻沒有教會他一項謀生技能,反使他和中學時代的朋友們生疏了,他們都已進了大學。海明威渴望成為一個作家,他也知道,他尚不能熟練地運用文字以發揮他的寫作才能。在米蘭醫院時,他寫了幾篇小說,均被報紙雜誌退稿。回到橡樹園後,生活比較安適,卻又顯得沉悶呆滯。海明威腿上的傷還未愈合,便又動了一次手術,加上退伍後的失意,海明威感到寂寞、壓抑,甚至窒息,心病似乎比他肉體上的痛楚還重。

1919年夏,海明威坐火車到密執安州別墅去消夏。他腿傷猶痛,腳步蹣跚,火車到站時他最後一個下車。這時,他聽到火車上的司閘員對司機說:“等一下,這裏還有一個瘸子,他的東西還沒有搬下來。”這句話猶如利劍,切割著他的心。海明威回憶道: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瘸子,但現在親耳聽到別人叫我瘸子,不再是一個正常的健康人時,我傷心透了,身心都受到很大的打擊。一路心情壞極了,沒想到自己竟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戰爭還強加給他一種痛苦、一種折磨,那就是夢魘。爆炸的炮彈迸射出白熾的火星,把他夢中的黑夜照耀得眼花繚亂。炮彈在空中的尖嘯和落地時的爆響以及傷員臨死前的哀號把他每個晚上都變成一種苦難,他經常徹夜難眠,害怕黑暗,守著燈火苦挨到天明。大妹厄休拉很體貼哥哥,經常在他睡前陪他喝些飲料,有時直到他睡著了才熄燈離去。

整個夏天,海明威都是在密執安的夏季別墅度過的。他寫了好幾封信邀布倫伯克來作客,好友到了後,兩個人一起打獵、釣魚、談天、回憶和計劃自己的前程。他們每天的日程都是由他們一時心血來潮安排的。布倫伯克是一個忠厚耿直的朋友,又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聆聽者,他不知不覺中提供了海明威所需要的精神治療。海明威逐漸恢複了寫作的興趣,相信靠寫小說就可以養活自己。海明威問好友怎麼想,布倫伯克說他也相信,並說隻要他利用空閑時間寫作,《明星報》就會重新雇用他。在這種寂靜安定的自我流放生活中,海明威下了一生從事文學創作的決心。

海明威開始經常練習寫作。他每天坐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寫,寫得好時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寫得不好就恨自己不中用。他鼓足勁去寫,可就是沒人要這些稿子。他的辛勤勞動得到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11月,海明威搬到佩托斯基的出租公寓去住,佩托斯基也位於沃倫湖畔,他在那裏伏案寫了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季。這麼長時間的埋頭寫作,寫出的卻是一本比較粗糙的書《意大利人的大道》。在這個故事裏,主人公是一個意大利拳擊手,比賽時用愛爾蘭名字,在一次冠軍賽時,他棄權去意大利前線參加誌願敢死隊,在戰鬥中獲勝,但再也不能回到他所熱愛的拳擊生涯中去了。這實際是海明威的自傳體小說。海明威對橡樹園的生活感到沉悶窒息,於是放棄了記者生涯,加入了紅十字會,獲得了勳章;回家後到處是庸俗的捧場。

1919年12月4日海明威告訴表弟比爾·史密斯,頗負盛名的《星期六晚郵報》退回了他一篇不太成功的小說《狼群和麵包圈》;而《大眾雜誌》則對那本《意大利人的大道》沒有退稿。海明威說:“上帝保佑,讓主編買下它,現在還沒有消息,當然是個好兆頭。但是,有時好兆頭也許是一個大挫折。”不久,退稿信又來了。

海明威初試鋒芒竟連連碰壁,在一連串的退稿信打擊下,他並不泄氣。海明威深信自己在做準備工作,一旦時機成熟,就能衝倒一切障礙,壓倒全體文壇老將。使他苦悶的是沒有工作和一展文才的地方。不久,機會來了。

戰後,海明威應邀作了8次演講,他最後一次有關戰爭的演講是在佩托斯基的公共圖書館內作的。演講相當成功,它還為海明威帶來了好運氣。

聽眾中有一位美麗的婦人,她是海明威母親的好友,她的丈夫則是一位功成業就的加拿大商人。這位商人叫拉爾夫·康納布爾,雖然他富於錢財,又有權勢,卻有一種難以明言的耍笑別人的癖好。一則廣為流傳的佚事是,一次他打扮成女人,一頭闖進男更衣室,當赤身裸體的男運動員叫嚷著並往門後躲時,他卻故意尖聲大叫:“我找我男朋友。”

康納布爾夫婦有一個兒子,比海明威小一歲,生來腿就有殘疾。他們想為兒子找一個家庭教師,住在一起。康納布爾很器重海明威,同時覺得他在體育方麵的經驗和興趣能鼓舞振奮兒子的頹廢心情,再加上海明威也跛足,二人年紀又相仿,兒子必能受這精力充沛的家庭教師的感染而振作。因而他們為海明威安排了這個工作,這樣海明威也可繼續從事創作。他們包下了海明威的一切開銷,另外每月給他50美元的零用錢。康納布爾在1920年1月12日給海明威的一封信中,詳細明白地說明了他的用意,這封信大致如下:

你可以安心地住在我家,致力於你的文學研究和工作,別人不會打攪你。我要你做的,隻是想通過你的談話和交往來引導小拉爾夫的生活態度,特別是提高他對體育和人生的樂趣……我迫切地希望他在晚上的活動中能有一個好夥伴。我的計劃是,隻要你能引導他走上一條正確的人生軌道,你所需要的一切體育和其他費用,我願全部承擔。

他對體育從來興趣不大,這是由於他生下來時受了傷,以至於他的右手和右腿發育不全——長的長度倒差不多,但是使不上勁。我迫切希望找到一個人能幫助他提高對體育的興趣,以克服他身體在這方麵的殘缺不足。

海明威接受了這個工作,並於1月中旬搬到康納布爾家。康納布爾家位於多倫多的林德赫斯特大街,那是一所頗為壯觀的灰色石頭建築物。在他的帶動下,小拉爾夫的精神麵貌很快就有了改觀,漸漸參與了一些體育活動。

到2月份,康納布爾回到多倫多。他沒有食言,為海明威介紹了他在《多倫多明星周刊》的一些朋友。這些朋友中有一個是特寫版編輯克拉克,他一開始不太喜歡海明威,認為他太年輕,不夠成熟。當海明威談及他的軍旅生涯和從事新聞工作的經驗時,克拉克臉上浮現一絲懷疑的微笑,海明威覺察到這一點,馬上拿出自己的勳章和他初當記者時寫出的頗有價值的文章,在這有力的證據麵前,克拉克承認了他。那年冬天,他們在一起釣魚、滑冰,後來成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