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97年的第一縷陽光,給雪後的天安門披上了一層燦爛的輝煌。
廣場東側曆史博物館門前的“香港回歸倒計時牌”,在這個特殊的新年開始的第一天格外引人注目,身著節日盛裝的人們,在凜冽的寒風中看完了格外壯觀的廣場升旗儀式後,紛紛湧到這裏攝影留念,自豪的笑容洋溢了整個廣場,孩子們的笑聲此起彼伏——這是一個充滿祥和、安寧、溫馨、幸福的日子。
廣場不遠,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
公安部部長陶駟駒這天沒有休息——節假日對公安幹警來說永遠意味著分外的忙碌,這是從巡警到部長都不會有例外的。盡管他能望見窗外歡樂的人群,他也能聽見孩子們愉快的笑聲,但這位老公安部部長的臉色是凝重的: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山東省送上的報告。
前年春夏之交,他的辦公桌上也曾經放過一份來自山東的報告。他的筆簽下去之後,在全國的交通係統當即出現了“學習5?23英雄”的活動熱潮。現在,還是山東省送來的報告,還是那個美麗的海濱城市煙台,還是公安戰線,又一個英雄的形象誕生在煙台巡警中間——芝罘公安分局巡警二中隊巡警欒波在回家路上,為保護群眾,勇鬥持刀歹徒,壯烈捐軀!
生活有時並不像作家們演繹的那樣“天人感應”:偉人誕生便陽光燦爛,英雄瞑目便天哭地慟。盡管千裏之外的黃海之濱剛剛發生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北京孩子們的笑聲依舊爽朗純真,街上的車水馬龍依舊平靜地川流不息。但翻閱著山東省報上去的煙台市整理的欒波事跡,陶駟駒初聞噩耗時的痛惜已經越來越被一種莊重的自豪感代替。
部長的筆重重地落在部裏為山東省報告擬就的“公安部令”上——這是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部長簽發的第一號命令:
追授煙台市公安局芝罘公安分局巡警大隊二中隊民警欒波同誌全國公安係統二級英雄模範稱號……
5天後,公安部二局副局長李順桃代表陶駟駒及部裏其他領導,專程趕到煙台,將“全國公安民警英烈撫恤補助基金”和“二級英模”獎金,送到了欒波父母的手上。
“英烈撫恤補助基金”是去年年底公安部機關全體幹警自發為犧牲的戰友捐款設立的,而引線就是部機關幹警們對欒波犧牲的痛惜。李順桃告訴人們,陶駟駒部長首先帶頭捐了2000元。李順桃還告訴人們,這是這筆基金在全國範圍內第二次啟動使用。他還說,從山東省的追認“烈士”和中共黨員,到部裏授予二級英模,其批複速度之快都是近年來少有的……
是什麼讓我們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部長和部機關的同誌如此動情?
沒有人不哀痛欒波的英年早逝——烈士身上裝著他和戀人的兩張身份證:26歲的小夥子已經向隊上打了報告,準備5天後辦理結婚登記;沒有人不欽佩欒波的敬業精神——他是休息日的晚上,和戀人約會完後回家路上,發現可疑情況主動上前查尋的。而當案情逐漸明朗化之後,人們更是感激欒波的臨危不懼,同時為虎口脫險的那位姑娘慶幸!
生活是不承認“假如”的,它隻認可各種真善美或假醜惡構成的現實。但善良的人們確實也不敢假設,假如沒有了巡警欒波,假如沒有了烈士欒波,假如沒有了那壯烈的一幕,獸性一旦得逞會讓我們的生活中展現出悲壯的色彩麼?
不!
惡狼對羊羔的肆意噬咬隻會蔓延開悲觀的恐慌,善良的心靈中隻能浸潤進更多的哀愁……
1996年12月23日淩晨,也就是欒波壯烈犧牲之後的27小時後,那條惡狼抑製不住已經膨脹的獸性,在芝罘區民生小區大興街某居民樓下,又劫住了另一位下夜班回家的中年女工李某。
惡狼得逞了。茫茫夜色中,皚皚雪地上,盡管這位“羊羔”廝打過,呼喊過……周圍至少7戶居民反映他們聽見過廝打聲,但是,沒有欒波……
那位欒波救下的少女聽說了這一幕之後幾次來到欒波的家裏,跪在烈士的母親王華玲麵前放聲大哭:“欒波大哥是為我死的,是替我死的,今後我就替他做您的兒女,媽媽!……”
王華玲的心已經麻木了,近10天的時間裏,她終日以淚洗麵,回憶著那天晚上,她永遠抹不掉的記憶——
“晚上都11點多了,欒波還沒回來,我知道他上女朋友家了,也不著急。孩子到歲數了,該結婚了,前幾天告訴我隊上已批準了,過幾天就去領結婚證。小兩口有事得商議合計一下吧?忽然聽得樓下亂哄哄的一片,小兒子欒勇下去了。回來說:‘媽,出事了,東邊那排樓下捅了人了,老大一攤血!’我的心忽拉巴緊了起來。真的是母子間有心靈感應麼?我趕緊打電話給欒波的女朋友,她在電話那頭告訴我:‘大姨,欒波早走了!’我一聽就哭了。過了一會兒,欒波的女朋友來了,一進門就哭:‘大姨,肯定是欒波,我在你家樓底下看見他騎著的我的自行車了,就那麼倒在地上!’我趕緊催著俺老頭出去打聽……”
“老頭子出去好半天,我象整整等了好幾年。腦袋裏什麼也沒有,心裏就咕念著一句:‘波兒呀,你可千萬別出事!但願不是你,波兒!’”
誰也無法用筆墨形容出王華玲在這個夜晚的翻江倒海般的心理活動——人類的思想感情,有時一瞬間的飛躍迸發會超過數百年的平淡無奇;而一個母親與兒女心靈間的碰撞、呼喚、等待,往往也會產生出比“桂冠詩人”之作更有感召力、更富於博大深沉美的“感情詩篇”——這種“感情詩篇”有時卻又是極端殘酷的:當人們在事後湧到欒波的家中慰問烈士父母時,一些人常常是隻看到了烈士父母哀愁的麵容和憔悴的神情。對於那段知道噩耗而又不能確認噩耗的一段時間的折磨,誰又能感受到那種懸心揪膽痛楚萬分的焦慮?而這種焦慮一旦在噩耗得到證實之後化成天崩地裂般的空虛,人們的心靈是否算經曆了一次最黑暗的“煉獄的煎熬”?
淩晨1時許,最後的、最無情的消息終於傳到了瑞成街7號欒波家中的時候,王華玲和欒波的父親欒緒誌便是這樣的經曆了他們夫妻倆有史以來最黑暗的一個夜晚……
曆史會忘記這個幸福與危險大交叉的夜晚麼?——在這個夜晚,有一個即將踏上愛情新旅途的風華正茂的年輕警察,用自己的正義、勇敢、悲壯去與黑暗中的邪惡交鋒出了輝煌壯烈的英雄讚歌!
在1996年12月21日那個夜裏23時之前的欒波,肯定是那個夜晚裏港城煙台最幸福的年輕人之一:幹上巡警後,最喜歡的是能撈著過上一個清清淨淨的周末休息日——今天欒波過上了;最喜歡的長輩是自幼把自己撫養大的姥姥——今天中午和晚上欒波都是在姥姥家裏歡歡喜喜吃的飯;最喜愛的年輕人是自己的戀人——倆人不僅今天幾乎整天都在一起,而且欒波剛剛在戀人家裏商議完了準備結婚的“悄悄話”。現在,在哼著他喜愛的京劇唱腔騎行在北馬路夜色闌珊的時候,兜裏戀人剛剛交給自己準備去辦結婚登記用的身份證,象一隻把年輕人的心熨伏得無比舒適的熨鬥。寒冬下的幾絲涼風讓人感覺到了一種愜意的涼爽。望著已經看見家裏南晾台溫馨溫暖的燈光,想象著在市呂劇團工作“送戲下鄉”今天正好該從萊陽回家團聚的父親,可能已經按照以往家中的老規矩,與母親弟弟團團坐好等待自己回家吃一頓“家庭夜宵”的情景——年輕的巡警欒波,有什麼理由不以為今天的自己是整個煙台最幸福的年輕人?
沉浸在愛情、親情濃義中的我們年輕的巡警,怎會知道在他家門口東邊樓下的陰影中,此時正隱伏著危險!
欒波家住瑞成巷,煙台日報大樓對麵的群樓便是。早年間,這裏曾是海的一部分,本世紀初填海建北馬路的時候,這裏成了海濱漁市區,鄰近咫尺的太平灣裏停泊的漁船,給這片小集市帶來了熙熙攘攘的交易的熱鬧。舊城區改造後,這裏成了一處居民小區。平素這裏晝夜的氛圍都是恬靜、安寧的。
但是,現在,卻有一隻“惡狼”蜷伏在這裏的夜幕中。
這隻“惡狼”便是眼下全國公安幹警都在全力通緝的王文波。
“12?21”和“12?23”兩案現在都已經有確鑿證據證明均係重大犯罪嫌疑人王文波所為。趁幸福的巡警欒波還輕鬆地騎行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還來得及為這個王文波勾勒出一幅惡毒的“肖像”。
一個人的“肖像”,其實便是一生的曆史在做線條,一生的行為為渲染。說王文波的“肖像”醜陋惡毒,真是一點兒不過分——
12年前他隻有14歲的時候,就曾經因為發生爭吵而用刀捅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一個14歲的孩子,該有多大的仇恨會手刃自己的親生父親?
沒有。據說隻是瑣事之爭,也有的說是因為父母要離異,還有的說是因為父親太暴虐……
這些,難道可以算是殺人的理由麼?
這個孩子該是一個怎樣的“畸形兒”?
理所當然地,這個雖然懵懂初開但又實在是混沌未開的14歲的少年,走進了少年管教所的大門……
高牆之內,他理應懂得了更多的法律知識和做人的道理。但三年後解教的他,卻成了一個滿街晃蕩的“街痞子”。14歲殺人而且殺的是自己的親爹,這不僅不是他的羞恥,反而成了他誇口的“資本”。
於是他驕橫的身影便時常出入在他們家附近的小酒館間,混吃混喝、打架鬥毆、尋釁鬧事……這些幾乎成了王文波生活的全部組成部分。
案發後公安幹警按受害人或現場見證者提供的信息,運用電腦技術畫出了犯罪嫌疑人的模擬圖象,然後分發到芝罘公安分局各派出所,動員群眾查詢線索。所城裏、西溝街好幾家小飯館的人見到模擬照片,幾乎異口同聲地稱:“這不是成天在咱們這一塊晃蕩的那個熊家夥麼?”
王文波不“熊”,在他身邊那些三教九流狐朋狗黨的影響之下,他很快從幼時的舉刀行凶開始懂得了“借刀發財”,但很快地,他又被公安幹警抓住了——這次他是以“持刀搶劫”的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
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法律上,王文波已經可以被稱為“罪犯”了。但不知是怎麼回事,年方26歲的王文波卻被人冠以各種借口,在服刑期間以“有病”為由而被假釋了出來!
“王文波這樣的連續犯罪,有他的特定的心理因素。”煙台市的老公安幹警中有人對記者說,“他已經形成了危險的可以說是變態的犯罪心理,前段時間的‘嚴打’對善良的百姓來說是福音,對他這樣的人則是一種壓抑。他是一定要在自己壓抑不住的時候找機會發泄出來的。壓抑的時間越長,爆發的程度也就越厲害。”
正處在幸福之中的巡警欒波,將要碰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亡命之徒!
而現在,1996年12月21日晚上11時許,他們這兩個正義和邪惡的代表馬上就要在瑞成街一棟居民樓前相遇了。
實際上欒波已經看見了家門東邊樓下有兩個人在撕纏了。
但是,且慢——
在我們的鏡頭開始切進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搏鬥之前,我們有必要把它再次搖回到我們的市民中間。因為在欒波倒下的背後,除了敬佩和讚許,也有一些有意無意中流露出的冷漠、懷疑和譏諷的議論——這不值得善良的人們奇怪:既然煙台的土地上能造就出欒波和王文波這樣兩個截然相反的人物,我們怎麼會期望這片土地會是一片淨土呢?即使是鮮花開放的時候,迎接它的也並不總是陽光燦爛、雨露滋潤;它豔麗的豐姿遇到的或許還真是陰風撲麵、霜雪當頭。
“欒波的武藝太差”,此其議論之一。根據是既然是巡警,就該身懷絕技;既然同是年輕人,就不該出現如此懸殊的結局,雲雲。
這似是而非的議論確實沒有考慮到當時現場的特殊情況。
一個有備而來伺機而動的歹徒,對付一個毫無準備、現場應變的巡警,這本來就不是一個天平上能夠平衡的兩端。
王文波那天是準備好了要實施犯罪的,他手中的刀是時刻準備要出手的。當欒波從明處看到暗處有人在廝打時,他不知道那是一隻餓狼在準備吞噬獵物。而王文波首先在暗處看到的是身著警服的欒波,他一定已經把全身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了。當欒波衝過來製止犯罪時,王文波的刀卻已經緊緊攥住準備惡狠狠地出手了。當欒波身負重傷仍在頑強搏鬥時,實力的天平實際上已經偏向了邪惡。人們還不應忘記的是:欒波的注意力從一開始就還有一半是在保護著那位受害的女青年。
當人們隻是道聽途說著一個巡警同歹徒搏鬥,最後巡警犧牲了歹徒卻逃之夭夭,從而對巡警的能力表示懷疑時,他們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巡警是在什麼狀況下相遇歹徒的,而這個歹徒又是怎樣一個狡猾凶殘的持刀歹徒……
唯其如此,才更能顯示出我們的巡警欒波是多麼的英勇無畏!
我們不能說欒波的擒敵功夫在巡警中是最出眾的——作為工人參警的他,對敵格鬥的功夫遠遠比不上當初以退伍武警、複員戰士身分參警的許多戰友們,但當我們翻閱著兩年多前我們采訪剛剛成立的巡警大隊封閉訓練的采訪本時,我們發現了隊領導介紹刻苦訓練的典型中就有“欒波”的名字——那是多麼艱苦嚴格的功夫訓練,那又是多麼卓有成效的訓練:等到我們前去觀摩上崗前的巡警們向領導和社會各界表演訓練結果時,那出色的表演,連那些“老公安”、“老武警”們也分辨不清誰過去是武警,誰過去隻是工人或學生了。
巡警成立兩周年時,巡警大隊在局裏開慶祝大會。年輕的巡警們為大會表演了許多節目。其中之一是一批出色的巡警上場表演擒敵功夫。表演者中便有我們的欒波——巡警中那麼多高手,能脫穎而出上場表演,欒波在參警後成長得多麼迅速!
現在,讓我們繼續把鏡頭對準年輕的巡警欒波。
生活並不總是盡如人意的,寫文章有時也沒法順暢自然地向下發展——
盡管我們的鏡頭一直對準著巡警欒波,盡管我們從受害女青年和現場出租車司機等人那裏已經了解到了現場的詳細情況,但由於種種原因,到現在我們還不能把那場搏鬥詳盡地向讀者講述——可我們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一定會早日聽到王文波就擒的消息。到那時,我們一定把曆史已經定格的這場搏鬥最完整最詳盡地還原給社會……
讓我們把急切的目光搖回到我們的欒波身邊好麼?
了解欒波的人都說,欒波能成為英雄並不奇怪;在那種情況下,衝不上去,就不是欒波!
但不了解欒波的人卻要問:兩年前他還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兩年間,即使公安隊伍是一個大熔爐,欒波又怎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長城是一塊磚一塊石壘就的,萬眾景仰的泰山也是一石一岩的集合。當我們讚美長城泰山的時候,一石一岩一草一木的實際敘述才是真實的寫照,才能讓人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什麼是壯美。古人雲“登泰山而小天下”,今人曰“不到長城非好漢”,其實也就蘊含著這樣的道理。所以當我們描述欒波這座山峰的時候,我們也隻有去描摹這山峰的一岩一石。
英雄的身後,總是有許多的故事。其中當然不乏美好的加工和想象——比如說,欒波平日沉默寡言關鍵時刻卻衝得上;比如說,欒波生命的最後一句話是“別管我,快去報警”;比如說,欒波平時一慣高大白玉無瑕……
這些都不是真實的“岩石”,是畫家已經加工過的“岩石”。欒波平時活潑得很——他的照片中不乏扮出各種怪模樣造型的,他又能跳舞又能字正腔圓地來幾段京劇,還能吹一手好長笛,還積極參加隊裏的演講競賽活動,他在參加巡警後也挨過批評,他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有時候也淚如泉湧……
讓我們走進這座山峰,去看看那每一塊岩石——正是這多彩多姿的一岩一石,才顯現出了青年英雄的年輕的壯美。
在欒波家,我們看到了兩張欒波小時候的照片。一張是和小朋友們打掃衛生擦玻璃的,畫麵上欒波圓乎乎的臉,兩隻大眼很精神地瞪視著鏡頭。另一張是和小朋友們正在做“當醫生”遊戲的,畫麵中的欒波此番卻是極為認真的樣子。
“這兩張照片都是當初上了報紙的。”欒波的母親王華玲說,“俺欒波從小聰明,長得虎頭虎腦,誰見了誰喜歡。可孩子打小也遭磨難。小學五年級時,眼看就要期末考試了,放學回家走在向陽胡同那邊,建築工地的樓上掉下一塊大磚頭,把欒波的頭一下子砸出個大窟窿,滿地那個血呀,嚇死人了。”
“大夫看完病說至少要臥床休息一個月,欒波可急了。”王華玲回憶當時的情景說。
“俺哥夠棒的了。”欒波的弟弟欒勇插敘說,“他自己在家躺在床上自學。等傷好回到學校一看,他自學的課程比老師講得都快。”
一個因傷在家自學了一個月的五年級小學生,年終期末考試中竟然拿了個全班第一——這是1983年發生在芝罘區環山路小學的故事。
母親在事故中看到了兒子的聰明,但我們卻在事故中更多地看到了頑強的毅力和不達目標決不罷休的堅韌。
毅力和堅韌並不總是給人帶來成功的喜悅,有時也會給人留下遺憾的傷殘美或者失敗的悲壯美——聰明的欒波高考時就是這樣。
欒波確實很聰明。華僑小學的老師們可以證明。當欒勇也想和哥哥一樣走進華僑小學的大門時,按照新規定,因為他的戶口不在轄區,他開始被擋在校門外。但當老師們聽說這是欒波的弟弟時,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讓他來吧。欒波是樣樣都行的聰明學生,他的弟弟肯定也不會差了!”
欒波的聰明,記者也可以作證。
1988年底,我從農村調回到煙台二中當老師,那年,學校門口貼出了大紅榜:欒波同學的科技小實驗《太空中茶葉的抗輻射能力》,在第二屆中國青少年航天飛機科學實驗活動中,榮獲山東省科協頒發的二等獎和中國宇航協會頒發的紀念獎——和農村學生呆了六年的我,當時對這樣的獎項感覺特別新鮮。
那是在1989年,煙台二中的校園裏忽然傳說著一件事情:一個臨近高考的高三級學生,突然從理科轉為文科而且正式通過了當年的預考!幹過多年高中畢業班班主任和任課教師的我,深知這種臨陣換科的艱難。
由於隨後我就從學校調到了某報社,那個學生的命運我也就沒聽到最後的結果。
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個學生就是欒波。
考過大學的人都知道,這種巨大的轉折需要多大的勇氣,而一旦失敗又會帶來多大的失望。
欒波失敗了。
至今提起這一點,王華玲還十分後悔:“都怪我,孩子起初太聽我的話了。”
其實欒波更喜歡文科。但高二年級分班那天,欒波晚上回家一麵洗腳一麵征詢父母的意見時,母親幾乎是毫不思索地一句話就決定了孩子的一生:“男子漢還是學理科的好。”
“欒波打小孝順呢,我這一句話孩子就報了理科了。”王華玲後悔說。
欒波為什麼忽然間要這樣急迫地轉文科?
是一個橄欖綠的夢可能在這一年實現。
1989年秋天,某空軍政工院校要在煙台招生——條件是隻收文科高中畢業生。
這就是欒波堅決要求從理科轉文科的主要原因——男子漢誰沒有過“橄欖綠”的夢想?哪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幼時沒有玩過木槍、柳刀、竹竿馬的遊戲?
或許這也是欒波5年後堅決要求報考巡警的主要原因之一。
因為他的第一個“橄欖綠之夢”被徹底粉碎了。盡管他從小學開始就每學期拿回家一張三好學生獎狀,——他的學習成績如果沒有轉科的影響不會落後太多;盡管他在小學中學裏都是文體骨幹,體育比賽文藝演出大家從沒想過會沒有欒波——他已經嚐盡了高人一籌占盡風流的愜意。但他設計好的成功之路,這一年沒有“直達車”——他那“橄欖綠之夢”剛剛開始馳騁天空就被現實無情地粉碎了。
欒波那時恐怕還沒有“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抱負,他還不會瀟灑地麵對失敗。於是他連複讀的想法都沒有,就灰溜溜地離開了繼續追求自己夢想的道路。他那時向好朋友們抱怨的不是父母,也不是轉科,更不是老師和自己,他抱怨自己“生不逢時”——每年高考都有“獲省級以上獎勵的,高考加分”的鼓勵措施,偏偏在1989年被取消了一年!
其實欒波即使加上省級獎加的分,也不夠錄取線。但他那時需要的是發泄和安慰自己。他的性格總不能讓他抱怨別的什麼吧?
我們的英雄那時其實還是個孩子——盡管他那時的豪言壯語,可能會比他以後的話語有很多看上去更華麗更豪邁的色彩,但他真的隻是個孩子。一個摔了一跤後隻知道回頭埋怨,不懂得低頭看一眼繼續往前走才是生活真諦的孩子。
但是哪個英雄人物沒有從這樣的孩提時代走過!
欒波在煙台華潤錦綸公司一幹就是五年。
1994年4月,煙台市公安局芝罘分局開始向社會公開招收巡警了!
那個階段裏,平日最受欒波青睞的《煙台晚報》體育版被他冷落了。他最關心的足球甲A體能補測的消息、他極崇拜的“金牌教頭”馬俊仁的近況……現在他都沒有心思細讀了。1996年4月13日的晚報被他保存了很長時間:一版《我市公開招收巡警》的文章在他心裏激起了滔天波瀾。
二版上的招收廣告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為了加強城市管理,維護公共安全和治安秩序,擬在煙台市區招收巡警隊員160名……芝罘區招收120名……年齡在25周歲以下……身體健康……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
激動的欒波首先找著一個人商議起來。
欒波不是找自己的戀人商議。他找的第一個人是他的弟弟欒勇。
那個當年“沾了哥哥名聲的光”才得以跨區上學的欒勇,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和哥哥站在一起分不清誰高的濃眉大眼的大小夥子了。
打小欒波和自己的弟弟就要好得很。幼年時,他們的家庭生活並不是很富裕,有點兒好吃的,欒波總是讓弟弟吃上大半,自己少吃點。弟弟考上濟南的山東戲曲學校學習打擊樂時,欒波幾乎每個周都給弟弟去封信。哥兒倆海闊天空,談父母,談理想,談人生,談情緒,談素質,談抱負……欒波想當警察的心願,就是在那時的信中第一個向弟弟透露的。
欒勇回到煙台,分配到煙台京劇團工作後,哥兒倆都長大了,也都格外珍惜他們弟兄間的感情。弟弟有演出,哥哥怎麼也要抽空去看看。當弟弟的隨團去國外演出歸來,也總是忘不了給哥哥帶點兒小禮物。哥兒倆還有一個奇怪的特點:街坊鄰居共同的評價是“哥哥活潑有禮貌,見誰都主動打招呼,弟弟靦腆,見人就會笑”。按理講,這樣的性格特點應該是哥哥有絕對的權威,但弟弟偏偏有時還能“管”哥哥——1994年世界杯足球賽的時候,號稱“超級球迷”的欒波半夜三更地經常為電視直播上的某個好球雀躍歡呼,便是欒勇出麵“幹涉批評”:“小哥,半夜三更地別煩人家鄰居。”別說,當哥哥的趕到這般時分也真“從善如流”呢!
先征詢弟弟意見更重要的原因還不完全是這些——欒波知道,假如自己真的當了巡警,就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去照顧父母,照顧自己的姥姥姥爺:自從參加工作後,除非特殊情況,欒波幾乎每天都要到姥姥家裏去——和姥姥的親熱程度有時連媽媽都喊“嫉妒”。
欒波從小就寄養在姥姥家裏,對老人也特別有感情。這次欒波壯烈犧牲後,欒家最大的心思便是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欒波的姥姥姥爺:兩位老人都是七十出頭的人了,頭天晚上還和自己在一起親親熱熱吃餃子的外孫,忽然便永遠離開了,這個沉重的打擊老人能經受得住麼?當時有人提議,暫時對老人瞞著這個噩耗,又被仍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欒波的父母否定了——老人們每天都要閱讀《煙台晚報》、收看電視新聞,這樣的消息怎麼會瞞住老人!
果然,盡管細心的芝罘公安分局的領導事先配備了醫生和急救設備,得知這個噩耗的當時,欒波的姥姥就昏厥過去了,醒過來連哭的精神都沒有了……
欒波和姥姥的感情如此之深,他幾乎每天都要抽空去看望一下兩位老人。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成了兩位老人的精神寄托。而如果參警,就得把照顧兩代老人的重擔都壓在弟弟身上,欒波怎能不先征詢一下欒勇的意見?
欒勇早就知道哥哥的心思是什麼——小哥倆的一個姑表哥考上了坦克學院,畢業後在大連某基地;他們的一個叔表弟參軍後被部隊選送到院校深造,畢業後也在吉林某高炮部隊;都穿著軍裝,神氣著呢!哥哥早就說過他也想當兵、當警察,趕上這個好機會,當弟弟的連半點兒猶豫也沒有:“小哥,家裏的事有我,你趕緊報名去!”
興高采烈的欒波卻在父母麵前遇到了阻力!
欒波的母親王華玲是個非常痛愛孩子的人——欒波參警以後在位於萊山區的公安幹校封閉訓練的時候,天那麼熱,路那麼遠,連欒波的女朋友都很少過去,王華玲卻幾次趕著星期天的工夫去看看兒子訓練的怎麼樣,而且隻要去了,就有她的對兒子的一片親情——哪怕這情誼隻是一片麵包一瓶飲料!
不過這積極性卻是以後的事。現在,1994年4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心情如春的欒波卻首先在母親這裏感覺到了寒流的滋味:王華玲堅決不讓欒波報名。
王華玲當然有自己的理由:欒波已經工作好多年了,在“華潤錦綸”裏當個儀表維修工,雖說不會掙大錢,但工作輕鬆又有技術,工廠的效益這幾年也挺好,這樣平平安安地過著日子,過幾年再娶了媳婦兒,這日子過得不也是一個滋潤?再說了,這巡警不管怎麼說也是個警察,不是有資料介紹說這幾年從社會治安的情況看,警察已經是個風險很大的職業了麼!
所以不管欒波怎麼說,媽媽就是不同意欒波報考巡警!
你不能不承認有時候男人確實要比女人多一些理智的色彩:在煙台街上幹了好多年的欒波的父親欒緒誌,在煙台呂劇團樂隊工作,知道孩子要報考巡警的消息後,把欒波找到了自己身邊。
“你幹什麼非得要報考巡警?”
這個問題應該說是欒波很難回答的問題。
欒波犧牲以後,有很多傳說,說欒波如何如何開始就是“甘灑熱血寫春秋”,如何如何“詩人的第一聲啼哭就是一首詩”,還有的說欒波如何如何“打小時候看著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好孩子”雲雲——
其實欒波這時候真的不是一個英雄。麵對那麼了解自己的父親,欒波能實實在在地說自己為什麼非要拋棄優厚的環境去報考巡警麼?
欒緒誌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得很明白:欒波那時候的思想境界不是太高——我知道孩子的情緒是怎麼回事:家族裏麵的有能耐的孩子輩都是穿橄欖綠的人,欒波很受刺激;欒波自以為學習成績比他的弟弟要好得多,但欒波陰差陽錯地沒有考上大學,反倒是欒勇考上了小中專,欒波覺得他的水平沒有得到證明;第三個讓欒緒誌動心的是:欒波那時候已經開始了全國自學考試課程法律科的學習——孩子的心思既然已經落在了這方麵,我們還阻攔他幹什麼?
欒波犧牲以後,公安部、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以及地市的領導們——所有到欒波家的領導都說,老欒這個人夠可以:不會講什麼豪言壯語,但絕對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家長。
我們講述著欒波報考巡警故事的時候,欒緒誌並不知道以後他親愛的大兒子會給他們兩口子如此的增光添彩。所以當時他很實在地告訴王華玲:“孩子這是幹的好事,你能阻攔得了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