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承到官後,高枕揚清風。豪富已低首,逋逃還力農——高枕:《戰國策·齊策》:“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清風:猶言仁風。《晉書·袁宏傳》:“宏自吏部郎出為東陽郡,乃祖道於冶亭。時賢皆集,安欲以卒迫試之。臨別執其手,顧就左右,取一扇而授之,曰:‘聊以贈行。’宏應聲答曰:‘輒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時人歎其率而能要焉。”豪富:《史記·秦始皇本紀》:“徙天下豪富於鹹陽。”逋逃:走竄逃亡之人。逋,亡。這四句也是讚揚顏真卿精於治道,甫一赴任,即仁風播揚。豪富者馴服低首,逋逃之人則歸於壟畝。
始餘梁宋間,甘予麋鹿同。散發對浮雲,浩歌追釣翁——梁宋:汴州(大梁)及宋州,今河南鄭州至商丘一帶。予:通“與”。散發:不冠而發披亂也。張華詩:“散發重陰下。”從這四句始,詩人回顧與顏真卿的交往,先自寫,回憶早年在梁宋的隱逸生活,意思是當寓居梁宋時,拋卻世事,而與麋鹿同群。無拘無束,散發任情,放歌長吟,心隨釣翁。
如何顧疵賤,遂肯偕窮通。耿介出憲司,慨然見群公——疵賤:詩人自謙之詞。疵,謂缺點、毛病。賤,謂卑微。窮通:猶言窮達。窮,高適自謂,通指顏真卿。耿介:正直,不同流俗。憲司:又稱憲台,即禦史台。顏真卿嚐官禦史大夫。群公:群官。這四句寫自己雖然疵賤,而顏真卿不以為意,仍然雅與自己往還。任禦史大夫後,顏真卿則為官謹肅,獨立不懼。
賦詩感知己,獨立爭愚蒙。金石誰不仰,波瀾殊未窮——爭:怎。愚蒙:自謙之詞。金石:金石之功。《呂氏春秋·求人》:“故功績銘乎金石。”注:“金,鍾鼎也;石,豐碑也。”波瀾:謂內心感情激越,猶如波濤。這四句寫詩人銘感於顏真卿對自己的推賞,表示自己雖有傲然獨立、建金石之功的追求,怎奈生性愚鈍,故而內心感激,如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微軀枉多價,朽木慚良工。上將拓邊西,薄才忝從戎——微軀:詩人謙稱自己微賤。多價:本指價格超越實際價值,這裏指過賞。朽木:《論語·公冶長》:“子曰:‘朽木不可雕也。’”注:“朽,腐也。”這裏自謙無用。良工:能工巧匠。《孟子·滕文公》:“天下之良工。”薄:寡、乏。忝:謙辭,辱。這四句的意思是,自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不可造就,難稱顏真卿的過譽推賞。聞說朝廷有意向西拓展邊土,自己雖薄才寡德,也從軍入伍。
豈論濟代心,願效匹夫雄。驊騮滿長皂,弱翮依雕籠——濟代:濟世。驊騮:駿馬,喻才士。長皂:《史記·鄒陽列傳》:“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集解》:“碔按:《漢書音義》曰:‘食牛馬器,以木作如槽也。’”翮:鳥翼。禰衡《鸚鵡賦》:“閉以雕籠,剪其翅羽。”即所謂弱翮也,高適自謙之詞。這四句意思是,並非自己有濟世之誌,隻是希望為國效匹夫之力命,而軍幕內才士如長皂前的驊騮一般,能縱橫千裏,自己則如依靠雕籠的弱翮,不能展翅飛翔。
行軍動若飛,旋旆信嚴終。屢陪投醪醉,竊賀銘山功——旋旆:凱旋。《文選》卷五十六潘嶽《楊荊州誄》:“亦既旋,為法受黜。”劉良注:“旗也,旋旗謂還國也。”嚴終:以嚴整終事。《春秋穀梁傳·莊公八年》:“治兵八而陳蔡不至矣,兵事以嚴終,故曰善陳者不戰。”投醪:古代朝廷或將軍為鼓舞士氣在戰前或打仗勝利後以酒犒賞士兵。《太平禦覽·兵部·撫士》:《史記》曰:“楚人有饋一簞醪者,楚莊王投之於河,令將士迎流而飲之,三軍皆醉。”銘山:古代戰爭勝利後,常勒石記功,稱為銘山。張載《劍閣銘》:“勒銘山阿。”這四句言軍中行動迅速敏捷,自始至終皆軍紀嚴明齊整。自己有幸多次陪同將軍與戰士同醉,以慶賀戰場上取得的勝利。
雖無汗馬勞,且喜沙塞空。去去勿複道,所思積深衷——汗馬勞:戰功。將士騎馬征戰,馬累得大汗淋漓,故稱汗馬。《史記·晉世家》:“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複受次賞。”沙塞空:猶言邊塞清平無事。去去:《文選·古詩》:“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深衷:猶言內心深處。這四句意思是說,自己投筆從戎,雖未立有戰功,但也為邊關清靜無戰而喜悅。前途茫茫,無以言說,思慮懷抱,隻能中心隱之。
一為天厓客,三見南飛鴻。應念蕭關外,飄搖隨轉蓬——厓:《說文》:“厓,山邊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崖與厓微別,厓之峻而高者崖也。”蕭關:《漢書·武帝紀》:“遂北出蕭關。”注:“蕭關在安定朝那縣也。”今寧夏固原東南。轉蓬:蓬草逢秋而枯,隨風翻轉,故曰轉蓬。《文選》卷二十九曹植《雜詩六首》之一:“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李善注雲:“《說苑》曰:‘魯哀公曰:秋蓬惡其本根,美其枝葉,秋風一起,根本拔矣。’”這四句總收,總結自己邊塞生活,意思是自己從戎邊塞,至今已有三年。設想顏真卿會顧念自己在曠然大漠,如一介秋蓬,隨風飄搖。
這是高適精心結撰的一首五言長詩。全詩在結構上共分三大部分,前十八句作為第一部分,稱頌顏真卿出守平原之德政,並以敘與顏的交誼。中間十八句,寫自己雖薄才寡德,也向往金石之功,故而從軍邊塞,並曆敘邊塞生活經曆。結尾四句總結全詩,抒發由三年邊塞生活引發的人生感受。我們說此詩為精心結撰之作,一方麵因為此詩規模宏大,全詩以時間為線索組織內容,三個部分之間聯係緊密,過渡與轉換自然流暢。同時,就詩之抒情而言,詩人以作為長者的顏真卿為知己,向對方傾吐自己報國的懷抱,感情正大嚴肅而深沉有力,非如一般文士那樣無病呻吟、放縱地表現人生失意之感,體現了詩人對人生嚴肅認真的思考與追求。
此外,就藝術表現而言,此詩融敘事、議論與抒情為一體,感情深沉鬱勃而出語含蓄,近於漢魏詩歌高古渾厚之風,是體現高適詩歌審美理想較有代表性的一首詩。
塞下曲
塞下曲:見《塞上》注。此詩寫於高適於哥舒翰帳下做幕僚時。全詩描寫了戰陣的雄偉壯觀,抒發了一種英雄豪情。“天子”,一作“王子”。“懸”,一作“絲”,一作“勒”。
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
且憑天子怒,複倚將軍雄。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
日輪駐霜戈,月魂絲雕弓。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衝。
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萬裏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複倚將軍雄——結束:整鞍束裝。浮雲:馬名。駿:駿馬。翩翩:輕舉貌。憑:依仗。天子怒:指王者欲興兵動武的怒威。《孟子·梁惠王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詩經·大雅·常武》:“王奮厥威,如震如怒。”將軍:指哥舒翰。雄:雄威。四句寫詩人隨行從軍,整裝秣馬,擐甲揚鋒,雄姿英發。野蠻胡族但覬覦我物華天寶、文明昌盛,時時侵擾犯邊。天子龍顏震怒,糾以雄師,鎮守邊關,哥將軍身肩重任,獨當一麵,神武赫然,威震西域。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魂絲雕弓——萬鼓:戰鼓齊發。殷:雷聲。《詩經·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火生風:指戰旗鮮紅似火,風吹獵獵。日輪句:用魯陽揮戈駐景典。《淮南子·覽冥訓》:“魯陽公與韓搆難,戰酣,日暮,援戈而(揮)之,日為之返三舍。”日輪:太陽。霜戈:白色的長戈。駐:停駐。此句意為太陽因了戰場的殺氣雄威而畏怯不敢下。月魂:月之光華。此處指月亮。雕弓:雕有花紋的弓。此處指殘月。四句寫出兵步武,殺氣雄邊。助威的戰鼓如雷聲殷殷,震動天地。戰旗雲蛇風行之狀,如儼驂從駕,神龍排空,如烈火赫日。戰陣雄威震天,氣壯山河,戰士手持戈戟,神威赫赫,刀光劍影,寒氣森森,太陽亦為之駐景徘徊。戰士雕弓如懸月,強弓勁弩,藏諸匣中,亦錚錚有聲,似時時欲奮羽振翅,射向西北天狼。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衝。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青海:即今青海東部的青海湖。陣雲:戰場煙塵,騰霄而上,勢通雲層,故稱。匝:周,環繞。黑山:即殺虎山,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東南。此兩地相隔甚遠,皆為唐朝邊塞。詩人拈之以對舉,當為虛指。戰酣:戰鬥打得非常激烈。太白:星名。司西方,主殺伐。《史記·天官書》:“(太白星)出高,用兵深,吉;淺,凶。”此處指唐軍有吉星高照,勝券在握。旄頭:星名,又作髦頭。《史記·天官書》:“昴曰髦頭,胡星也。”旄頭空,胡星墜,暗指敵人失敗。四句寫青海湖上戰塵喧騰,烏雲密布,黑山上戰鼓金戈之聲,殺氣淩霄。戰鬥打得激烈,戰士英勇頑強,突刃觸鋒,視死如歸,太白金星高照,預示著唐軍大戰告捷,旄頭星落,胡寇已作敗北之勢。
萬裏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萬裏:指在西域邊庭。麒麟閣:漢閣名,漢宣帝為表功臣業績,光耀後世,曾將霍光、蘇武等人圖像畫於閣上。明光宮:漢宮名。此代指唐皇宮。四句寫戰士為保家衛國,甘願赴湯蹈火、出生入死,遠赴西極,靖我邊塵。一旦虜滅,凱旋班師,則可論功慶賞,名勒金石,天子賜宴,畫圖朝閣。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文士:儒生、文官。經:經指儒家經書典籍。漢代儒生可以一經取士。何足窮:不值得研討、窮盡其理。昧:愚蒙。成老翁:謂皓首窮經,而終無一用。四句寫仰天大笑文弱書生,隻知皓首窮經,尋章摘句,筆硯書齋,碌碌一生,不如投筆從戎,振轡沙場,揮劍殺敵,建不朽之事功,除患興利,濟在當時。古人昧於此說,而老於經書,實在可笑。
此詩寫得意氣縱橫,豪氣衝天,無一毫纖弱委靡之色。詩人於哥舒翰幕僚任上,頗見得洋洋得意,有恩遇優渥之寵。詩前段寫出陣行武之場麵,前句即有聲勢高舉,力能扛鼎之勢,高適詩亦有善“工於發端”者,可證也。中間軍隊排陣及戰鬥場麵,更寫得悲壯渾雄,氣吞山河,鼓聲擬以雷鳴,雲旗象以奔騰火焰,劍戈如霜可駐日影,雕弓張滿如團星月,詩人極盡其筆墨的聲勢、韻律,藝術手法調動自如,誇張、比喻、擬聲、擬形、色彩、典故,於四句之中驅遣揮灑,開合張弛,將戰陣的浩大場麵寫得生動逼真,如臨其境。詩人注重渲染氣氛,製造聲勢,先聲奪人,戰爭場麵亦不直寫刀光劍影、突刃觸鋒之景,而從彌漫狂蕩的煙塵、雄壓天宇的兵氣來表現戰爭的嚴酷激烈,讓讀者自己去心領神會之,拓展了想象空間。後麵寫大戰告捷,班師回朝,邀功取爵,圖畫龍閣,詩人並豪氣縱橫地大笑窮儒,亦是詩人真實的內心向往。
入昌鬆東界山行
昌鬆,《舊唐書·地理誌》:“涼州武威郡有昌鬆縣,漢蒼鬆縣。”故址在今甘肅省古浪縣西。此詩或當是詩人天寶十三載(754)在河西哥舒翰幕府時所作。
鳥道幾登頓,馬蹄無暫閑。
崎嶇出長阪,合遝猶前山。
石激水流處,天寒鬆色間。
王程未應盡,且莫顧刀環。
鳥道幾登頓,馬蹄無暫閑——鳥道:李白《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王琦注雲:“謂連山高峻,其少低缺處,惟飛鳥過此可以為徑路,總見人跡所不能至也。”登頓:山行艱難,忽上忽下。見前《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其三注。這兩句寫山路高聳,高低起伏,乘馬而行,一路勞頓,頗為艱難。
崎嶇出長阪,合遝猶山前——阪:山坡。合遝:重複聚合。《文選》卷二十七謝脁《敬亭山》:“茲山亙百裏,合遝與雲齊。”李善注曰:“賈誼《旱雲賦》曰:‘遂積聚而合遝,相紛薄而慷慨。’應劭《漢書注》曰:‘遝,合也。’”這兩句寫山行之狀,意思是剛出崎嶇不平的山坡,前麵又山勢環繞,橫亙於眼前。
石激水流處,天寒鬆色間——這兩句寫山行途中景色,意思是山穀水石相激,潺潺而下,山間鬆林茂密幽深,顯示天氣已漸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