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全詩前二句寫景,渲染烘托環境氛圍,淒涼慘淡的背景與惜別的黯然銷魂融扣關合。短短兩句詩,蘊涵有豐富的物象和深遠的意境,莽闊的天地、密布的黃雲、黯淡的天色、呼嘯的北風、鴻雁南飛、大雪紛紛,這種陰鬱的情調又與人物的悵惘、無言的悲歎和渺茫的征途構成一個蒼茫淒迷、悲涼壯闊的意境。前二句的壓抑、晦暗,至後二句忽然有一高昂的健舉,開朗豁落的境界,如柳暗花明後綻放的春光,如勁健粗獷的山風,掃蕩盡剛才的鬱悶怊悵,讓人有一種天清地闊、前途光明的神清氣爽感。詩人豪邁豁達的胸襟、激昂慷慨的語調和自然樸素的語言,交輝互映,振作出唯有盛唐人才有的自信明朗的精神氣質和意氣風發的豪情壯語。徐增評此詩謂“妙在粗豪”(《而庵說唐詩》卷十一),蓋唯其粗豪,才是此詩的真精神所在。

送前衛縣李硏少府

衛縣:唐河北道汲郡屬縣,在今河南省淇縣。李寀:不詳。少府:縣尉的別稱。前衛縣李寀少府,即李寀是前任衛縣的縣尉。詩題一本作“送前衛李寀少府”,或作“東平別前衛縣李寀少府”。蓋此詩作於詩人遊山東東平郡時。詩抒發離情別意,是高適送別詩中的佳作之一。

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客使人悲。

怨別自驚千裏外,論交卻憶十年時。

雲開汶水孤帆起,路繞梁山匹馬遲。

此地從來可乘興,留君不住益淒其。

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客使人悲——黃鳥:黃鶯。翩翩:輕快地飛舞的樣子。二句寫春風駘蕩的季節,百鳥和鳴,百卉呈妍。一群美麗的黃鳥上下翻飛,忽而在細柳垂楊間穿梭嬉戲,忽而放開蕩人心魄的歌喉直衝雲霄。如此春光爛漫,良辰美景,卻有黯然銷魂的離別撕裂這融融春色。楊柳風情萬種,婀娜依依,卻隻堪行人攀折,徒惹離憂。

怨別自驚千裏外,論交卻憶十年時——二句寫送人遠行,其情難堪,更況乎是離別家鄉千裏之外的遊子再送遊子?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有離別才有幽怨,有掛念,有真情的沉澱,與友相知十年,情投意合,異地相逢,有如萍聚,情何以堪?

雲開汶水孤帆起,路繞梁山匹馬遲——雲開:雲霧散開。汶水:見《東平路中遇大水》注。孤帆:友人乘坐的航船。起:啟程。梁山:在山東東平縣西南。匹馬:指詩人獨歸的馬匹。遲:緩慢而行。二句寫雲開霧霽,天空彩翠分明,煙波浩蕩,汶水縱橫東西,孤帆遠影如縹緲的飛鴻載著寂寞的遊子漸漸消失在地平線外,詩人匹馬悠悠,五步一回頭,十裏一徘徊,在梁山逶迤的山路上彳亍向前。

此地從來可乘興,留君不住益淒其——此地:指東平郡。從來:向來。乘興:《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徽之,王羲之的兄弟)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此處謂與友縱情遊賞。益:更加。淒其:猶淒然,淒涼落寞意。二句寫東平郡山清水秀,風光旖旎,使文人雅客每每逸興遄飛,訪名勝,覽煙景,賦詩留墨,流連忘返。隻是好友奔波於仕途,無以留駐,實在令人悲戚傷感。

首二句點出送別的時間,並以春之絢爛蓬勃,對比人之不合時宜的分別,使送別籠罩上一層迷離色彩和傷感愁緒。次聯以身在異鄉為異客,又與友作千裏之別,襯送別之雙重傷感,而十年知己的漫漫追思,又加重了這次送別的淒迷悵惘。七八句寫送行,“開”字蕩開一片蒼茫,遊子征程的縹緲杳深,意境深遠,對句之“繞”又見出送別者依依留戀、愁腸百轉的脈脈深情。一“遠”、一“遲”,遠行者的孤帆遠影、一去愁深和送行者的孤獨駐望,匹馬彳亍,點示著送行者悵望已久,尚自戀戀不舍。末聯又增一層悲戚,春光煙景,失去友人的激昂指點,飛揚逸興,徒增感愴。全詩意境開闊深遠,情致纏綿悱惻,深摯動人,情景交融互會,對仗處相互生發唱歎,無論寫景、述情、議論,皆非常到位,語淺情長,含蘊無窮,論者謂高適拙於情景交融,粗豪過分,此篇可以塞責矣。

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

鄭三、韋九,據劉長卿《客舍喜鄭三見寄》、《客舍贈別韋九建赴任河南韋十七造赴任鄭縣就便覲省》,知鄭三也擅詩,而韋九則名建,餘均不詳。此詩是天寶八載(749)高適受職封丘縣尉後於洛陽別友赴任而作。詩題或作《留別鄭三韋九兼呈洛下諸公》、《留別洛下諸公兼贈鄭三韋九》。詩中“蹇步”一作“蹇躓”,“縣令”一作“縣人”。

憶昨相逢論久要,顧君哂我輕常調。

羈旅雖同白社遊,詩書已作青雲料。

蹇步蹉跎竟不成,年過四十尚躬耕。

長歌達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後名。

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征求盡。

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

犁牛釣竿不複見,縣令邑吏來相邀。

遠路鳴蟬秋興發,華堂美酒離憂銷。

不知何時更攜手,應念茲辰去折腰。

憶昨相逢論久要,顧君哂我輕常調——久要:《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孔曰:“久要,舊約也,平生猶少時。”邢疏雲:“言與人少時有舊約,雖年長貴達不忘其言。”要,讀平聲。顧:回顧,回視。哂:嘲笑。常調:《新唐書·選舉誌》:“其不第則習業如初。三歲而又試,三試而不中第,從常調。”這兩句意思是,回想昨天與諸公相逢,談及當年的舊約,諸君皆嘲諷我鄙視常調、自命不凡。

羈旅雖同白社遊,詩書已作青雲料——白社:《晉書·董京傳》:“初與隴西計吏俱至洛陽,被發而行,逍遙吟詠,常宿白社中,時乞於市。”後世遂以白社借指隱居地。青雲:《史記·範雎列傳》:“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謂高位也。料:《說文》:“料,量也。”這兩句追憶當年,意思是說由於胸襟豪邁,雖羈旅困頓而視以為隱逸,更將詩書視為青雲之資。

蹇步蹉跎竟不成,年過四十尚躬耕——《文選》卷二十一謝瞻《張子房詩》:“四達雖平直,蹇步愧無良。”蹇,《說文》曰:“蹇,跛也。”躬耕:謂從事農業耕作。謝靈運《初去郡》:“廬園當棲岩,卑位代躬耕。”這兩句意思是未曾料到多年以來仕途蹉跎,雖年逾四十仍然躬耕隴畝。

長歌達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後名——達者:明達、通達之人。身後名:《晉書·張翰傳》:“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人貴其曠達。”這兩句為憤激之言,表達身世失意後及時行樂之意,意思是人生當如達者那樣,對酒當歌,及時行樂,何須追求身後之名!

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征求盡——明盛:開明盛世。《文選》卷四十五揚雄《解嘲》:“今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招隱:《楚辭》有《招隱士》,淮南小山作。晉左思、陸機均有招隱詩,劉良注:“思苦天下混濁,故將招尋隱者,欲以退不仕。”這裏作招致之意。這兩句寫自己幸逢盛世,朝廷親問岩穴,遍求隱者,征而為官。

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辭漁樵:結束隱逸生活。高適《贈別李少府》雲:“餘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青袍:官服。《唐六典》:“袍之製有五:一曰青袍,二曰緋袍,三曰黃袍,四曰白袍,五曰皂袍。”《新唐書·馬周傳》:“三品服紫,四品、五品朱,六品、七品綠,八品、九品青。”高適任封丘縣尉,為九品下階,故言青袍。荷:承受,表示感激之意。此二句意思是自己因朝廷之征而得告別漁樵生活,身著官服,內心充滿對聖朝的感激。

犁牛釣竿不複見,縣令邑吏來相邀——犁牛、釣竿,泛指躬耕、漁樵生活。《論語·雍也》:“犁牛之子碢且角。”注:“雜文。”劉寶楠正義:“犁牛者,黃黑相雜之牛也。”這兩句意思是為官後當年躬耕時的犁牛與垂釣時的釣竿皆不複再用,縣令及邑吏皆來過訪而殷勤相邀。

遠路鳴蟬秋興發,華堂美酒離憂銷——華堂:雕飾華麗的廳堂,猶言明堂。《文選》卷十八嵇康《琴賦》:“若乃華堂曲宴,密友近賓,蘭肴兼禦,旨酒清醇。”這兩句抒懷,表達滯久而得官後的喜悅之情,意思是說,沿途秋蟬鳴啼,逗發秋天的逸興,華堂美酒更是讓人流連忘返,忘卻離別的愁苦。

不知何時更攜手,應念茲辰去折腰——折腰:彎腰低首。《晉書·陶淵明傳》:“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邪!”此二句詩人就題中“留別”著筆,感歎自己從此以後將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而不知何時再能與友人攜手同遊。

高適此詩作於由隱而仕之際,形象地反映了詩人當時的心態。一方麵詩人為終於有機會進入仕途而高興,但同時對於即將“作吏風塵”又心存戒懼。對此,宋人葛立芳《韻語陽秋》中曾有一段文字論高適,其文雲:“意在退處者,雖饑寒而不辭;意在進為者,雖遝貪而不顧,皆一曲之士也。高適嚐雲:‘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何常之有哉?適有《贈別李少府》雲:‘餘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種瓜漆園裏,鑿井盧門邊。’《贈韋參軍》雲:‘布衣不得幹明主,東過梁宋無寸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常苦。’其生理可謂窄矣。及宋州刺史張九皋奇其人,舉有道科,中第,調封丘尉,則曰:‘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犁牛釣竿不複見,縣令邑吏來相邀。’則是不堪漁樵之艱窘而喜求官之微祿也。一不得誌則舍之而去,何耶?《封丘》詩雲:‘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其末句雲:‘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則不堪作吏之卑辱而複思孟諸之漁樵也。韓退之雲:‘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其此之謂乎?”(卷十一)

葛氏此言,揭示了包括高適在內的古代文士較為普遍的局限性,雖然這種認識對高適未必完全適當,但是仍然具有一定的啟發性。不過,對我們而言,主要還是應從詩的藝術表現上著眼。高適此詩立足現在而回望過去,同時展望未來。詩歌在感情上因此表現為複調的結構,既有對過去共同經曆的回味,表現對過去的眷戀,又有對未來的期待,而這種期待又不全然是樂觀,還有一些戒懼與憂慮,可見此詩感情較為複雜,體現了詩人精神境界之深廣。從藝術上看,此詩作為七言古詩,流暢自如,一氣嗬成,頗能傳歌行體詩之特點。

封丘縣

封丘:唐縣名,屬陳留郡(汴州),在今河南封丘縣。天寶八載(749年),高適經友人推薦,應製科中第,授封丘縣尉,品秩在從九品上,職位甚卑,高適自視才高,此時年已半百,得此微官,心甚不得意,但家貧無以供給,隻得遷就應位。此詩即寫到任後,詩人逢迎長官、鞭撻黎民的痛苦矛盾心情,讀來真實深切。一本題作“封丘作”。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蚭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日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漁樵:打魚砍柴。孟諸:古澤名,在河南商丘東北,接虞城邊界。野:草野。悠悠者: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人。乍:猶言“隻”。寧堪:怎堪,哪堪。作吏:隻作封丘縣尉。風塵:紛擾混雜的世俗。四句寫詩人本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草野中人,捕魚打柴,捉鷹逐鶴,在孟諸澤邊貧居陋守,耕田自養,雖褐衣糲食,家徒四壁,卻也逍遙自在,如閑雲野鶴。隻可狂歌山野草澤,放浪江湖,怎堪受官職羈束,作吏微官,犬馬風塵之下,使我不得開心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