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東平路中遇大水

東平:唐郡名。在今山東東平縣西北。遇大水:《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四載秋八月,河南、睢陽、淮陽、譙等八郡大水。”東平郡與上之四郡傍臨,大水亦牽連到東平。此詩作於高適天寶四載(745)由宋州至河南、江蘇等地,又折入山東境內的東平郡,遇大水,詩人心生悲憫關懷,希冀身有所用,詩就抒發這種感慨。

天災自古有,昏墊彌今秋。

霖霪溢川原,硋洞涵田疇。

指塗適汶陽,掛席經蘆洲。

永望齊魯郊,白雲何悠悠。

傍沿钜野澤,大水縱橫流。

蟲蛇擁獨樹,麋鹿奔行舟。

稼穡隨波浪,西成不可求。

室居相枕藉,蛙黽聲啾啾。

乃憐穴蟻漂,益羨雲禽遊。

農夫無倚著,野老聲殷憂。

聖主當深仁,廟堂運良籌。

倉廩終爾給,田租應罷收。

我心胡鬱陶,征旅亦悲愁。

縱懷濟時策,誰肯論吾謀!

天災自古有,昏墊彌今秋。霖霪溢川原,洞涵田疇——昏墊:困於水災而懵然不知所措。《尚書·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彌:更加。霖霪(yín):雨久下不止。霖、霪,皆久雨意。溢:漲滿而流出。(hònɡ)洞(tónɡ):彌漫無邊的樣子。涵:包含,此處為淹沒意。四句寫天災自古有之,而今年洪澇彌甚,連日霖霪,瓢潑大雨鋪瀉而下,江河、水塘暴溢,水波如狂獸出籠般外溢,狂卷著低窪地,橫掃著平川山野,天地迷蒙,一片蒼青水色,如造化之初、天地未開時的原始洪荒。

指塗適汶陽,掛席經蘆洲。永望齊魯郊,白雲何悠悠——指塗:途程指向。塗,同途。適:到,去。汶陽:即唐東平郡治所須昌,在汶水北部,故稱。汶水,即今山東省境內的大汶河。掛席:即揚帆。《文選》木華《海賦》:“維長綃,掛帆席。”李善注:“隨風張幔曰帆,或以席為之。”蘆洲:在今安徽亳縣以東渦河北岸。永望:長望,遠眺。齊魯郊:汶陽在齊魯交接處,故雲。何:一何,多麼。悠悠:廣遠浩渺貌。四句寫詩人乘船出發向汶陽,途徑蘆洲。四望汶陽四周風物,一片黯然慘淡之象,惟有青天白雲覆蓋著無涯的天空,對人間禍福吉厄無動於衷。

傍沿钜野澤,大水縱橫流。蟲蛇擁獨樹,麋鹿奔行舟——钜野澤:《元和郡縣誌》卷十一:“大野澤,一名钜野,在(钜野)縣(即今山東巨野縣)東五裏,南北三百裏,東西百餘裏。”此澤元代後漸漸幹涸。蟲蛇:泛指野獸、爬蟲類動物。擁:抱擁、彌集。麋(mí)鹿:麋,獸名,似鹿而略大,能夜視。此處亦泛指獸類。四句寫詩人乘坐的小舟溯钜野澤而上行,大澤浩淼汪洋,彌望無際,白浪滔天,縱橫奔瀉。隨處可見東倒西歪的樹木,上麵已叢聚著驚恐萬狀的野獸、爬蟲,望水麵哀哀殘喘。幾隻小鹿被激流狂卷著拚命向船劃來,水波中一起一伏。真是哀鴻遍野,生機慘滅。

稼穡隨波浪,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黽聲啾啾——稼穡:莊稼。西成:指秋天莊稼的收獲。《尚書·堯典》:“平秩西成。”西,指秋。秋季在古代陰陽五行學中歸屬方位時為西方。成,收獲,秋天是莊稼收獲的季節。求:指望。室居:住房。枕藉:縱橫交錯,狼藉一片。蛙黽(mǐn):即蛙。黽:蛙類動物,《爾雅·釋魚》:“在水者黽”郭璞注:“耿黽也。似青蛙,大腹,一名土鴨。”啾啾:蛙鳴的聲音。四句寫曾經是桑田綠地,今也變成滄海,波浪起伏,莊稼盡湮沒在洪水中,本指望今年有一個好收成,也隻能望洋興歎了。東平郡內居民房屋東倒西塌,斷壁殘垣浸泡在水中。青蛙鼓噪著呱呱的悲鳴。

乃憐穴蟻漂,益羨雲禽遊。農夫無倚著,野老聲殷憂——穴蟻:穴中的螞蟻。益:更加。雲禽:空中飛的鳥禽。倚著:倚靠、附著。野老:農夫。殷憂:深憂。四句寫水中沉浮者皆激流而逝,唯輕如鴻毛的螞蟻還能在水麵漂浮,苟延著一絲生命。可歎身無羽翮,如禽鳥自由自在地雲中遨遊穿梭,而免於洪澇的蹂躪。農夫野老形容淒慘,既無家可歸,亦無衣食可禦寒飽腹,望著洪水暗自垂淚,憂心忡忡。

聖主當深仁,廟堂運良籌。倉廩終爾給,田租應罷收——聖主:對皇帝的尊稱。深仁:仁愛深厚。廟堂:指朝廷。良籌:可濟難的宏偉策略。倉廩(lǐn):糧倉。終爾給:終當由你們去賑濟。四句寫天子會體諒人民疾苦,仁愛待民,在朝廷及時運籌良策,製定賑濟難民的方略,開倉放糧,罷免田租,減少庸調,拯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之中。

我心胡鬱陶,征旅亦悲愁。縱懷濟時策,誰肯論吾謀——胡:何以,為什麼。鬱陶:憂思鬱結貌。《尚書·五子之歌》:“鬱陶乎吾心。”四句寫詩人見國家多難,百姓疾苦,心情沉重,憂思難耐,為旅途也增添了幾多的悲愁。詩人胸懷宏謨,願經略運籌之以濟時難,然身為布衣,無朝廷之任,誰人願洗耳恭聽,以上達天聽?

全詩前二十句真實記錄了驚心動魄的洪澇災害使生靈塗炭、家園沉淪、莊稼湮沒、人民無家可歸、衣食無著的淒慘場景,後段寫詩人建議朝廷早定決策,罷租減賦,開倉賑濟,拯救災民,並抒發自己心懷濟危之良策,卻無人過問的遺恨。詩人親眼目睹洪澇給天下蒼生帶來的深重災難,憂心如焚,摩拳擦掌,急於用世以解蒼生之憂,詩人悲天憫人的大悲情懷、以天下為己任、勇往直前的義勇行為,在詩中體現得異常鮮明。詩人不僅要有雕蟲繡玉、寫風畫月的錦心繡口,更要有對世界芸芸萬物的深切的同情和關愛,才能永駐其藝術生命力。詩歌感情沉鬱渾厚,蒼茫無際,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東平路作三首(其三)

東平,今山東。《舊唐書·地理誌》:“天寶元年,改鄆州為東平郡。”這組詩是高適天寶四載(745)自東平赴汶陽途中所作。三首詩連章而作,極嚴謹。這裏所選為其中的第三首。詩中“渺然”一作“眇然”。

清曠涼夜月,徘徊孤客舟。

渺然風波上,獨夢前山秋。

秋至複搖落,空令行者愁。

清曠涼夜月,徘徊孤客舟——清曠:清新曠遠。《後漢書·仲長統傳》:“欲卜居清曠,以樂其誌。”這兩句寫詩人羈旅夜泊的孤寂之感,意思是月明風清的秋夜,周圍一片沉寂,唯有朗照的月光靜靜地灑落於舟上,徘徊不去,與人相親。

渺然風波上,獨夢前山秋——渺然:浩渺悠遠的樣子。這兩句寫秋夜煙波浩渺,詩人舟中獨眠,恍若夢見秋山在前。

秋至複搖落,空令行者愁——搖落:凋零、飄落。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王逸注:“華葉隕零,肥潤去也。”行者:這裏是作者自指。《孟子·公孫醜》:“行者必以贐。”這兩句是寫詩人見草木搖落而不勝悲愁,隱約地流露出行者懷歸之意。

此詩在體製上,也是一首五言短古。高適詩本與漢魏為近,多胸臆語,風格渾厚高古,而此詩則頗以寫景見長,借景物描寫以抒發羈旅愁情。尤其是“清曠涼夜月,徘徊孤客舟”兩句,體物工細,體現出作者細膩的情致與觀察力;“渺然風波上,獨夢前山秋”兩句,“說得秋有著落,益覺幻妙”(《唐詩歸》),筆致靈動縹緲,情思宛轉,有宕逸之致。這說明高適詩非止於質實古樸,不善聲色,乃不為也。

賦得還山吟贈沈四山人

一本題下有“雜言”二字。賦得:凡依限定或指定的詩題作詩,題目前加“賦得”以示。還山吟:為限定詩題。沈四山人:即沈千運。《唐才子傳》卷二:“千運,吳興人,工舊體詩,氣格高古,當時士流皆敬慕之,號為‘沈四山人’。天寶中,數應舉不第,時年齒已邁,遨遊襄、鄧間,幹謁名公。來濮上,感懷賦詩曰:‘聖朝優賢良,草澤無遺族。人生各有命,在餘胡不淑。一生但區區,五十無寸祿。衰落當棄捐,貧賤招謗詬。’其時多艱,自知屯蹇,遂浩然有歸歟之誌,賦詩曰:‘棲隱無別事,所願離風塵。不來城邑遊,禮樂拘束人。’又曰:‘如何巢與由,天子不得臣。’遂釋誌,還山中別業。嚐曰:‘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有薄田園,兒稼女織,偃仰今古,自足此生。誰能作小吏走風塵下乎?’高適賦《還山吟》贈行雲雲。肅宗議備禮征致,會卒而罷。”山人:對山林隱士的尊稱。高適另有《贈別沈四逸人》,當為同時之作。友人欲有箕山之誌,高適賦詩送別。詩寫隱居生活的閑適自得。

還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

送君還山識君心。人生老大須恣意,

看君解作一生事。山間偃仰無不至,

石泉淙淙若風雨,桂花鬆子常滿地。

賣藥囊中應有錢,還山服藥又長年。

白雲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

眠時憶同醒時意,夢中可以相周旋。

還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還山識君心。人生老大須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還山吟:此處為點題。恣意:放縱任真,無所拘束。解作:明了、透悟。一生事:人生之道,生存哲學。五句寫隱居山林,返璞歸真,令人浩歎,友人看破紅塵,恥於人間蠅營狗苟、禮樂大偽,浩然有歸歟之誌。送友人歸山,日暮黃昏,天遠地闊,蒼山巍巍,似坐定萬年、閱盡人世滄桑變幻的睿智老人,掩著一山的神秘幽眇,無驚無喜地等待“歸歟”的友人。友人不願隨波逐流,和光同塵,而潛跡斂行,固窮寡欲,其高情遠誌、冰雪胸膽,知音者有幾?人生悠悠幾十載,何必羈縻紅塵,為功名利祿奔命,枉送人生的快意自得?何如嘯山泉,擁金樽,披襟散發弄扁舟以放蕩形骸、葆我天然真性?友人徹悟人生真諦,不為名利所動,實在是有道君子、風流雅士。

山間偃仰無不至,石泉淙淙若風雨,桂花鬆子常滿地。賣藥囊中應有錢,還山服藥又長年——偃仰:俯仰,流連棲遲。淙淙(cónɡ):溪流奔瀉聲。賣藥句:《後漢書·逸民傳》:“韓康,字伯休……京兆霸陵人,家世著姓。常采藥名山,賣於長安市,口不二價,三十餘年。”此處借用其典。隱士常以采藥為生,服之以養生,賣之以自給。長年:長生。四句為詩人想像友人隱居山中後悠閑自得、嘯泉呼雨的自在生活。山間勝景,無論遠近深淺,凡可探及者,友人無不至也。清泉夾石跳澗潺潺自悠悠,如風雨颯颯清鳴。桂花自開自落,不因幽居山澗無人欣賞而斂瓣蹙額,清幽恬淡的香氣直若仙風繚繞,素潔淡雅的花瓣如仙女飄然而下。賣藥為生,市不二價,雖不富裕,卻也恬淡自適,珍奇靈藥偶於山中采得,服食還可延年。

白雲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眠時憶同醒時意,夢中可以相周旋——杯中物:指酒。陶淵明《責子》詩:“且進杯中物。”何處眠:謂無處不可眠。眠時句:謂眠時於醒時心意相同。周旋:盤繞。四句寫把酒獨飲,誰謂寂寥?但有悠悠白雲共相淺斟低唱。心底無私,睡眠何處不安?但有清風明月與我相得,眠時撩我如霜鬢發。詩人悠悠向往友人的仙風道骨、高情逸態,欲有追隨,卻苦於未了塵緣,但與友人夢中追隨醒時思念,魂魄相交,醒醉同歡。

友人將有歸歟之誌,詩人樂其高情,賦《還山吟》以申其意。全詩描寫隱居生活的恬淡閑適,環境的優美清淨、物態的消歇自然,與友人翛然自得、無處不適宜的人生態度絲絲相扣,將一高潔衝粹,放蕩形骸,嘯詠山林,與明月清風為侶的隱士形象活脫脫地再現出,其中也隱含著詩人對快意自適、無拘無束的隱士生活的悠然神往,和對自己人生不得意的惆悵。詩以雜言,除第一句三字以扣題外,其餘皆為七言。韻腳三換,不拘一格,語言自由流暢,如風行水上。寫意的筆法,簡淨的點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勾勒著高士逸人的風神簡致。王堯衢《古唐詩和解》卷三謂:“此篇從題起韻,寫題二句,轉調用疊韻五句,再轉韻則六句,前緊促,後寬徐。”可參考。

別董大二首(其一)

董大:敦煌選本題作“別董令望”,則董大為董令望,其人難考。全詩二首,順序或有顛倒,今選其一。此詩為唐代送別體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千裏”,一作“十裏”。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曛:日落時的餘光,此處指天色昏暗。詩寫陰雲密布的冬日黃昏,天光慘淡,晦暗不明。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席卷大地,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淩空而降,大雁淒唳地劃過長空,寒荒淒涼的場景中,高適和友人在客店裏把盞對飲,依依惜別,友人望著外麵陰鬱淒迷的天空,想著征程的渺茫艱辛、遙遙無盡,臉上也布滿了和天空一樣慘淡的顏色。詩人斟酒時的溫存話語,殷殷祝福,款款深情,努力為好友擺脫征程的惆悵和孤悶。好友才華橫溢,清名遠播,四海之內遍交知己,前路雖杳,當有他鄉路遇,到處逢迎,何必發愁路途寥落,人生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