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同隻。小邑:小縣,指封丘縣。無所為:沒有可操持忙碌的事情。公門:公家,官家。有期:有限期。黎庶:黎民百姓。四句寫小縣邑清幽閑淡,按部就班,本以為可無所事事,高臥無憂,怎料官府大小事務皆有限期,文書紛至遝來,忙忙碌碌。還要俯迎長官,躬身事人,奴顏媚骨,曲意奉承,實在是低三下四,蕩盡威嚴,身不由己。尤其鞭撻黎民百姓,嗬斥呼蹋,作威作福,逞凶使霸,更讓人悲痛欲絕,握鞭遲疑。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問:告訴。《戰國策·齊策》:“或以問。”孟嚐注:“問,告也。”妻子:妻子、兒女。舉家:全家。生事:謀生之事。南畝:《詩經·豳風·七月》:“彼南畝。”此處泛指田地。世情:用世之心,出仕求官。四句寫詩人鞭撻黎民的惻隱、卑身事人的羞慚無奈,歸家向妻兒老小傾訴,卻未得到家人的理解,反而受到了家人善意的嘲弄。詩人但覺無望,心生棄官歸隱,躬耕隴畝的念頭,而放棄積極用世、平治天下的鴻圖抱負,一生抱道守真,固窮安貧。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日遲回。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舊山:指過去隱居處。銜君命:奉君命。遲回:遲疑猶豫。梅福:字子真,西漢末年九江郡壽春縣(今安徽壽縣)人,曾任南昌縣尉,後棄官歸隱,但仍憂濟天下,關懷國事,曾數次上書言事,不被接納,事見《漢書·梅福傳》。徒為爾:徒勞無功,指梅福上書而言不用。陶潛:即陶淵明,東晉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曾任彭澤縣令,不願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在官八十天,棄官歸隱,並賦《歸去來辭》以表誌,事見《晉書·陶淵明傳》。四句寫詩人心儀山泉皋壤,緬懷逐風捉月,自由自在的隱居生活,但奉君命卑居吏位,遲疑不去,為薄俸恓恓惶惶,奔走風塵,實在是身不由己。何必像西漢梅福那樣雖係念朝廷,心憂天下,卻不見重用,徒行吟澤畔,憔悴枯槁耳。反不如陶潛翛然來去,遺祿歸耕,得以把酒對菊,忘懷世情高適半生落魄,沉淪草野,默默無聞,窮困潦倒,然其心常存高遠,長風破浪之誌,未嚐泯滅。偶得一縣尉小官,又須屈才昧己,俯仰他人,鞭撻黎庶,其情何堪?詩人的種種矛盾苦悶,無處訴說。雖欲狂歌大笑,逃祿歸田,然衣食無托,兒女待哺,惆悵徘徊於出處歧路口。全詩通過詩人內心種種對立矛盾的絲絲抽繹,反複吟唱,將詩人苦悶猶豫、迷惘無助的內心情感淋漓盡致而又真實感人地表現出來。敘述語的一唱三歎,回環跌宕,也加重著這一層悵惘。七言歌行的開合自如、洋洋灑灑,兼之飽滿深厚、百轉千回、起伏動蕩的感情,使全詩但有風行水上,風雲相擊之勢。激昂慷慨中亦見出詩人豐富真實、粹美正直的人格魅力。
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
青夷軍:當作清夷軍。為唐朝戍邊軍隊之一。歸屬範陽節度使安祿山統領,置兵萬人,馬三百匹,治所在媯(ɡuī)川郡(今河北省懷來縣東南)城內。居庸:關名,唐代亦稱薊門關,位於居庸山中,峭壁對峙,地勢險要,是重要軍事關口。此詩作於天寶十載(751)冬,高適時在封丘縣尉任上,受命送新募的兵卒至清夷軍。全詩三首,第一首寫送軍征程之艱苦。第二首寫思鄉及歸隱心誌。第三首寫出處矛盾,抒老大無成的憤慨。第三首中“棲遑”,一作“棲遲”。“冰”,一作水。“雪”,一作“雲”。
其 一
匹馬行將久,征途去轉難。
不知邊地別,隻訝客衣單。
溪冷泉聲苦,山空木葉幹。
莫言關塞極,雲雪尚漫漫。
匹馬行將久,征途去轉難。不知邊地別,隻訝客衣單——將:且。別:異,指邊地風物、氣候與內地不同。訝:驚訝,疑惑。四句寫詩人送兵已至北地,跋涉已久,風物、氣候漸與內地不同。北國漫漫荒原,風霜嚴烈,路途但覺越來越艱苦,厚重的冬衣也漸不能抵擋北地的風寒,如單衣在身。
溪冷泉聲苦,山空木葉幹。莫言關塞極,雲雪尚漫漫——苦:淒苦,形容溪流在寒風中流動得艱澀吃力,其聲似如悲咽。幹:指樹葉枯萎。極:盡,遠。四句寫天氣寒冷,大地冰封,山澗溪流失去往日的嫵媚光鮮,收縮起一身的輕盈,艱澀地向前蠕動著。蒼山在寒風中瑟縮著身子,再也不能招搖它亮麗青翠的雲裳彩羽,幾片枯黃焦幹的葉子在北風中颯颯哀鳴,唱著挽歌,飄向枯塚。北國風寒如此,人何以堪?莫說關塞尚遠在天邊,此地已是冰天雪地了。
其 二
古鎮青山口,寒風落日時。
岩巒鳥不過,冰雪馬堪遲。
出塞應無策,還家賴有期。
東山足鬆桂,歸去結茅茨。
古鎮青山口,寒風落日時。岩巒鳥不過,冰雪馬堪遲——古鎮:指居庸關。鳥不過:指山峰高險,鳥難以飛過。遲:緩行。四句寫行至居庸關,清夷軍尚在關外。居庸山,巍峨浩蕩,高聳入雲,山脈連亙綿延,重巒疊嶂,黯淡落日中靜穆成一片蒼鬱淒迷、渾茫無限的幽色。關口峭壁如削,其勢拔地而起,上摩青天,夾關對峙,如荷戟持戈的衛士森森然地守衛著關口。鳥觸壁而返,愁歎其高絕,人卻要攀緣而上,騎馬過關。崢嶸山勢,鳥道逶迤,冰雪封山,巉岩可畏,馬行其上,險象環生,須謹小慎微,緩緩前行,才不至人仰馬翻,滑墜山崖。
出塞應無策,還家賴有期。東山足鬆桂,歸去結茅茨——出塞:清夷軍已在關外,故稱出塞。應無策:沒有安邊良策。此為反語,為詩人的憤激之語。詩人誌情高遠,懷係宏謨,隻是無路請纓。其《東平路中遇大水》有:“縱懷濟時策,誰肯論吾謀?”《薊中作》:“豈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即可證。賴有期:指此處送軍出使是有限定日期,回家指日可待。賴:恃。東山:東晉謝安出仕前,曾隱居會稽東山(在浙江上虞縣西南),後泛指山林隱居處。鬆桂:鬆子、桂花,當為隱士所食之物。鬆樹、桂樹,也是隱士常盤桓之所。茅茨:草屋。四句寫自己鼠目寸光,才短位微,不足以擔當出塞將軍、坐守一方的大任,也無濟危撫難的安邊良策,縣尉卑官,聊可棲遲,蓬門蓽戶,亦可托身。離家多日,思鄉之念與日俱增。所幸此次出使,不過臨時行役,歸程指日可待。詩人感於懷才不用、半生落拓,歸隱之心又漸漸升起:山林野壑,雖無甘脆肥之佳肴,餐風飲露,鬆子桂花,亦可頤養天年。田野綠疇,不見高堂華屋之美,茅屋草房,蕭然環堵,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其 三
登頓驅征騎,棲遑愧寶刀。
遠行今若此,微祿果徒勞。
絕阪冰連下,群峰雪共高。
自堪成白首,何事一青袍!
登頓驅征騎,棲遑愧寶刀。遠行今若此,微祿果徒勞——登頓:上下,指山行艱難,忽上忽下。征騎:坐騎,所乘之馬。棲遑:奔波不定,行色緊張。愧寶刀:指身懷武藝,而無處施展。微祿:微薄的俸祿,指詩人封丘縣尉之職。四句寫山行逶迤,地勢險要,巉岩峭立,梯道濕滑,驅馬其上,高低之勢,倍增行程之苦。詩人引領眾隊前行,棲棲遑遑,奔波行役。雖有高遠抱負卻寄身微官,受人驅使,碌碌無為,空負了寶劍長虹之誌,潛龍奮天之想,微薄俸祿又能解多少生活困窘,徒增羞辱、煩惱。
絕阪冰連下,群峰雪共高。自堪成白首,何事一青袍——絕阪(bǎn):極陡的山坡。阪:山坡。青袍:此處指縣尉職。唐代製度八品、九品官服青色袍,縣尉為從九品上,故稱。四句寫懸崖峭壁上垂掛著萬丈冰淩,森森如冷劍長戟,群峰攢聚,峰頂白雪皚皚,直插雲霄。身已半百,心也滄桑,仕途之念,早已漸磨漸淡,心灰意冷,弗如回鄉後就辭官歸隱,與清風明月永結同心,棲老田園,何必卑躬屈膝、聽人頤指氣使,作一不自由的小縣尉呢?
第一首寫征途之艱苦和邊地苦寒天氣。五六句寫景,觀察細致入微,“泉聲之苦”即形神妙肖地擬人化出初冬季節溪水乍著冰淩淒淒向前的艱澀之狀,同時也是詩人內心悲愁的外射,木葉之幹,既寫出冬季樹葉的枯萎焦幹之狀,烘染出冬之寒涼肅殺,也映帶出詩人內心的蒼涼。情景交融,興會自然。第二、三首描寫居庸關高險寒荒之狀及詩人自感職微位卑,空有安邊之策,而無路請纓,決心歸隱山林的悲憤之情。詩人也果然在送軍回鄉後不久離官去職,躬耕隴畝。全詩重在抒情,抒發詩人壯誌難酬,寂寞無聞的內心悲憤,而又能把這一情感移注於周圍的自然環境的描寫上,使邊塞蒼涼悲颯之景與內心的悲涼落寞融為一體。詩人雖較少使用借景抒情手法,但偶一為之,卻運用自如。
自薊北歸
薊北:薊門之北,在今天津市薊縣東北,見前《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注。此詩寫於天寶十三載(754)送軍歸來。一說寫於開元二十一年(733)遊燕趙南歸時。詩寫塞北寒荒之景,及對邊帥用軍失利的不滿和詩人仕途不得意的牢騷。
驅馬薊門北,北風邊馬哀。
蒼茫遠山口,豁達胡天開。
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
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
驅馬薊門北,北風邊馬哀。蒼茫遠山口,豁達胡天開——邊馬:邊地戰馬。蒼茫:浩渺迷離狀。豁達:開闊遼遠貌。胡:此處指北部契丹、奚等少數民族。四句寫詩人於邊塞薊門北端驅馬瞻望,荒原上莽莽蕩蕩一片秋黃迷離之色,塞草已腓,木葉凋零,北風野馬般地馳騁衝突,夾著刺骨如利劍般的霜冷遊氣掃蕩著北部天空、山原。遠處邊營傳來幾聲戰馬的悲鳴,抖抖瑟瑟和著寒風傳來,讓人直有淒神寒骨之感。蒼鬱迷蒙的山脈渺無際涯地向前延伸著它亙古的神秘幽邃。走至山口,豁然開朗的一片天地,胡天清廓浩渺,通透遼遠,將剛才披拂一身的蒼山的晦澀拾掇起,詩人匆匆向前行去。
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五將:《漢書·匈奴傳》漢宣帝本始二年:“遣禦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四萬餘騎出西河;度遼將軍範明友三萬餘騎出張掖;前將軍韓增三萬餘騎出雲中;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三萬餘騎出酒泉;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三萬餘出五原。凡五將軍,兵十餘萬騎,出塞各二千餘裏。”此處用此典以稱唐朝邊將。深入:謂深入敵境,攻城掠地。前軍:謂在前線戰場上作戰的軍隊。止:猶隻。半回:僅一半士兵歸回。謂死傷參半。不得意:謂仕途蹭蹬,懷才不遇。長劍句:《戰國策·齊策》載:馮諼為孟嚐君的門客,自視高才,而不受重視,長倚柱彈鋏(劍)而歌“長鋏歸來乎”?(來、乎皆為語助詞)以申其不滿及欲歸之誌,孟嚐君遂待以上賓。後馮諼為孟嚐君焚券市義,築狡兔三窟,使其“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此處借此典申失意而歸之旨。四句寫唐朝邊將已率戍邊兵卒深入敵境,緊張激烈的戰鬥已打響了,烽火狼煙排地而起,殺氣凝結住邊地的風寒。然而戰爭結束後,軍士傷亡慘重,半數已骨橫朔野,魂逐塞草。詩人痛惜不迭,但恨無人識自己豪情壯誌,遂致空彈英雄淚,失意獨歸。
首句即立意高遠。“驅馬”有縱覽放懷、慷慨悲歌之意。一個孤獨失意者的形象浮遊於畫麵中。接著以塞北風寒、邊馬哀鳴,渲染出一片悲涼淒厲的氣氛。三、四句以移動筆法寫山行所見,“蒼茫”、“豁達”顯現出山內山外迥異的風光,簡練而又精到自然。五六句寫軍事,潛隱著詩人對邊將用兵不當,昏聵無能致使兵卒損失慘重的譴責和諷刺。末二句寫自己有感於邊事之失利,表達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全詩湧動著一個孤獨豪俠積鬱已久的悲憤呐喊,表達時卻不是慣常的直抒胸臆,而或以景寄,或以白描,或以使典用事,或抒情,來委婉跌宕出之。整首詩風格蒼涼,感情沉鬱,但意蘊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