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詩寫吊臨懷古,並抒發世事變幻、盛衰無常的感慨。前四句寫乍來到荒城見一片荒敗、殘頹之景而心生的傷感,五到八句寫昔日繁華盛貌,後段寫遺墟所見兼述詩人滄海桑田、人世無常的感慨。鮮明的對比,淒涼悲颯氣氛的烘托渲染,虛景實處交錯互用的藝術手法以及抒情、議論、寫景的三重融合滲透,使全詩意境深邃宏廓,風格悲涼渾鬱,直有身臨其境之感。體用歌行,奔放中有謹慎的收持,沉鬱頓挫外情感開合有度,靈活自由、起伏搖曳的筆致中跌宕著詩人躁動不安的內心,邢昉評其歌行風格為:“按節安歌,步武嚴整,無一往奔軼之習。”(見《唐風定》卷九)用韻多變,四句一換,錯落有致,隨情感的節奏共相跌宕,增強了感情的力度,使人感受到詩人一顆激昂澎湃、壯誌滿懷、欲及時建功立業的內心世界。方東樹曰:“起二句伉爽,魏王二句敷衍,憶昨四句推開,全盛句折入,暮天句入己,以下重複感歎,自有淺深,而氣益厚,韻益長,反覆吟詠,久之自見。”(《昭昧詹言續錄》卷二)可參考。

途中寄徐錄事

一本下有序“比以王書見贈。”徐錄事:其人不詳。錄事,州郡官名,主管文書之類的工作。比:猶並。王書:指王羲之的書法。王羲之,字逸少,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東晉著名書法家,有“書聖”之稱。論者評其書法“飄如浮雲,矯若驚龍”,曾為右軍將軍,故又稱“王右軍”。高適另有《魯郡途中遇徐十八錄事》,魯郡即唐兗州郡,天寶元年(742)改。此詩當為高適天寶四載(745)遊齊魯時路遇徐錄事,分手後寄詩以贈。詩寫對友人的思念之情。“不堪比”,一作“不堪此”。

落日風雨至,秋天鴻雁初。

離憂不堪比,旅館複何如?

君又幾時去,我知音信。

空多篋中贈,長見右軍書。

落日風雨至,秋天鴻雁初。離憂不堪比,旅館複何如——秋天句:謂秋天鴻雁剛剛南飛。《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離憂:離愁別緒。不堪比:不堪比擬,無與倫比。四句寫黃昏時風雨交加而至,詩人客居旅館,淒風苦雨,備感伶俜。秋鴻悲唳劃天而過,鴻雁也知南飛,詩人浪遊他鄉,萍蹤難寄,旅館尤感冷落淒寒。

君又幾時去,我知音信。空多篋中贈,長見右軍書——他鄉難得遇知音,浮萍相聚又匆匆離散。同是天涯宦遊人,行蹤難定,音信也無可寄托,篋中但有草隸書法,是詩人相贈,如右軍體之飄逸瀟灑,矯若遊龍。

詩很明快清簡,白描素筆勾勒的幾個意象點染出秋之蕭索清冷的氛圍,語不見多,而渾然樸厚,意境深遠。情感濃鬱曲婉,深衷淺貌,抒歎也悠長,如直麵訴說,而自然過人。末二句睹物思人,語短情長,宛如古詩情態,不見著力,而含蘊豐富,自然感人。高適詩語多本色,不加雕飾,情感濃鬱飽滿,或排闥一瀉無餘,或委婉曲折,不取比興寄托,少用情景相融,而自有天然媚態和濃濃的感染力。此篇即可見出其風格,須細細品度,輕撚慢攏,方得其要領。鍾惺、譚元春評此詩曰:“起二句清光紛披,君又句若有承接,實無著落,妙妙。我知句妙在預知,苦在預知。妙在不添一詞藻然後逼真。長見句亦自寫得親厚。”(《唐詩歸》卷十二)

秋胡行

《列女傳》卷五“魯秋潔婦”:“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官於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願以與夫人。’婦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以供衣食、奉二親、養夫子。吾不願金,所願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佚之誌,收子之(jī)與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曰:‘子束發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旁婦人,下子之糧,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是汙行也,汙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並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西京雜記》並有記)《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清調曲”收此詩,並有晉初傅玄及劉宋時顏延之、王融等對本事的賦作,有一首為四言,餘為五言,高適此詩為七言,並改以第一人稱自述。全詩表現了秋胡妻的剛烈不屈、貞潔自守的傳統美德。

妾本邯鄲未嫁時,容華倚翠人未知。

一朝結發從君子,將妾迢迢東魯陲。

時逢大道無艱阻,君方遊宦從陳汝。

蕙樓獨臥頻度春,彩閣辭君幾徂暑。

三月垂楊蠶未眠,攜籠結侶南陌邊。

道逢行子不相識,贈妾黃金買少年。

妾家夫婿經離久,寸心誓與長相守。

願言行路莫多情,道妾貞心在人口。

日暮蠶饑相命歸,攜籠端飾來庭闈。

勞心苦力終無恨,所冀君恩即可依。

聞說行人已歸止,乃是向來贈金子。

相看顏色不複言,相顧懷慚有何已。

從來自隱無疑背,直為君情也相會。

如何咫尺仍有情,況複迢迢千裏外。

誓將顧恩不顧身,念君此日赴河津。

莫道向來不得意,故欲留規誡後人。

妾本邯鄲未嫁時,容華倚翠人未知。一朝結發從君子,將妾迢迢東魯陲——妾:古時女子自謂。邯鄲:見《邯鄲少年行》注。《古詩十九首》之一:“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容華:美麗的容貌。倚翠:一說為住在翠閣深閨裏,翠,形容光彩鮮麗(見塗元渠《高適岑參詩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說倚翠即言眉色(見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出版);一說倚翠為“奇節”之訛(見高文、王劉純選注的《高適岑參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此處依“眉色”之解。結發:指成年,古代男女成年時要把頭發結上,故稱。蘇武《古詩四首》之二“結發為夫妻”,李善注:“結發,始成人也。謂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取笄、冠為義也。”從君子:隨夫出嫁。君子,為古代女子對丈夫的尊稱。將:攜。迢迢:遠貌。東魯:春秋時魯國,今曲阜、兗州一帶。陲:邊界。四句寫秋胡妻家本邯鄲,美豔動人,光華灼灼,嫻靜少言,幽芳獨抱,待字閨中,少為人知。十五束發斂妝,明媒嫁娶,六禮聘問,與君結為夫妻,如菟絲附女羅,即抱磐石之誌,不二之忠心,隨君東嫁魯國,遠辭父母。

時逢大道無艱阻,君方遊宦從陳汝。蕙樓獨臥頻度春,彩閣辭君幾徂暑——大道:謂當時太平盛世。遊宦:出外做官。從:就職於。陳汝:指周代陳國。唐代陳州淮陽郡與蔡州汝南郡相鄰。蕙樓:猶閨樓,古代對女子居室的美稱。頻:多。彩閣:即蕙樓。徂:往。春、暑:皆代指一年。四句寫時逢太平盛世,陰陽調燮,人民豐衣足食,外無邊患,內無戰事。故夫君辭家遊宦於陳,留妾在家奉養雙親,看管蠶桑。夙興夜寐,口無怨言。閨閣獨臥,繡床輾轉,春花秋月,寒來暑往,悠悠幾載,思君之心但如流水日夜不息。

三月垂楊蠶未眠,攜籠結侶南陌邊。道逢行子不相識,贈妾黃金買少年——垂楊:垂柳。蠶未眠:蠶從幼蟲蛻化成成蟲須三四天,期間不食亦不動,狀似睡眠。而蠶未眠時,則須大量食桑葉,故有秋胡妻采桑一事。攜籠:攜帶著采摘桑葉的筐籠。南陌:南麵的田間小道。陌:田間小道。南北為阡,東西為陌。行子:行人。買少年:謂慕其年輕貌美,贈金以求取悅猥褻之。四句寫陽春三月,當水融冰解、春暖花開之時,垂柳舒展開枝條,在春風中依依嫋嫋,桑葉青青,晶瑩翠厚,正是養蠶的好時機。我也與人結伴到田陌南頭采桑。道逢一陌生行子,華服美冠,風度翩翩,見妾美麗姿容,清揚宛態,心生悅慕,贈妾黃金,欲有調戲猥褻之舉。

妾家夫婿經離久,寸心誓與長相守。願言行路莫多情,道妾貞心在人口——經離:離別。寸心:猶心,心髒位於胸中方寸之地,故稱。願言:希冀詞。行路:過路行客。貞心:貞潔之心。在人口:人口皆碑。四句寫妾上前對輕薄子言:妾有夫婿,情意深篤,隻因出門遊宦,多年未歸。曾海誓山盟,月下結信,此生長相守,忠貞永不渝。但請您風流年少莫放蕩,收拾起輕薄苟且之心,妾心分明如皎月,貞潔自重,鄉裏村外,有口皆碑。

日暮蠶饑相命歸,攜籠端飾來庭闈。勞心苦力終無恨,所冀君恩即可依——相命歸:謂呼朋喚友歸家。端飾:端正服飾,整理容貌。庭闈:庭院。恨:遺憾、抱怨。冀:希望。君:指丈夫秋胡。恩:恩愛。依:依靠。四句寫采摘桑葉,拾掇不止,直至天色將晚,才與同來的幾個夥伴帶著采摘的桑葉回去。妾雖辛苦勞作,憔悴紅顏,依然無怨無悔。唯一所願的是在外的丈夫早日歸家,恩情愛意始終不減,使妾終生有可托處。

聞說行人已歸止,乃是向來贈金子。相看顏色不複言,相顧懷慚有何已——行人:此處指歸來的丈夫。歸止:歸家。止:同隻,句末語氣詞。《詩經·齊風·南山》:“既曰歸止,曷又懷止。”向來:剛才。顏色:麵容、臉色。懷慚:心懷羞愧。有何已:不能停止。四句寫道聽途說丈夫遊宦已歸,內心按捺不住狂喜,“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扯去往日的驕矜羞態,如兔般的飛奔向家。可那千呼萬喚終於見到的丈夫,竟然是剛才在路邊戲弄自己的人,這又不啻是晴天霹靂,讓妾直有恍惚若夢、似幻而真的感覺。此時相見的尷尬、羞憤、欣喜、疑懼、痛苦和幸福,百感交集,像一座高不可攀的銅牆鐵壁橫亙在兩人中間,疏隔著曾經的恩愛夫妻,相對無言,中心如噎。

從來自隱無疑背,直為君情也相會。如何咫尺仍有情,況複迢迢千裏外——從來:向來。自隱:內心猜度、竊思。疑背:懷疑、背離。相會:相合,一致。咫尺有情:指在采桑大道邊秋胡戲妻事。咫:八寸,指距離很近。四句寫妾對夫君忠心耿耿,眾口稱頌,但念夫君也同樣深情厚意,心無二誌。如何將至家門,咫尺之間,還垂涎美色,放蕩輕薄,調戲良家婦女,更況乎千裏之外有不見者?

誓將顧恩不顧身,念君此日赴河津。莫道向來不得意,故欲留規誡後人——誓:發誓。身:指生命。念君:想今日夫君輕薄行為。赴河津:謂投河自盡,河津:渡口。不得意:指剛才秋胡戲妻事。規:箴規。誡:警戒。四句寫夫君如此寡恩輕薄,耽迷聲色,三心二意,不顧忠孝,實負妾心厚托。妾願夫君光明磊落,正直不爽,忠厚仁義,謙謙行德,君既卑下不恥,妾也不願與君白頭偕老,但留駐曾經的婉鸞和鳴、琴瑟相得的恩愛,從一而終,以死存節,清清河水自會洗濯妾身今之受侮。其羞本難以啟齒,不過欲箴規後人,礪誡後人。

詩依《列女傳》魯秋潔婦之本事,題材、主旨基本沒變,高適此詩又重點落筆在秋胡戲妻及以後,從而表現其妻堅貞不渝、剛烈不屈的性格和節操,鞭撻了遊浪士子負心忘義、道貌岸然的卑鄙醜態,使原來較為散亂的本事故事主題更加鮮明集中、鞭撻更為有力深刻。全詩以自述體,未嫁、出嫁、閨閣空守,及邂逅夫君的義正詞嚴、歸家路途的狂喜又害羞的自言自語、相見後的尷尬悲憤及以死存節的大義凜然,皆娓娓道來,如泣如訴,親切生動,哀婉動人,既加強了詩歌的真實感,也見出高適豪放落拓的男性性格描摹細揣女性心理難得的繪聲繪色、真切入理。詩人塑造的秋胡妻美麗嫻靜、溫柔多情、怨而不怒、忠貞不渝的形象特征也是非常生動感人的。全詩風格亦委婉深曲,悱惻纏綿,一反高適以往的豪宕健舉、豁落峻拔之風,顯現出詩人的多麵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