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為一官未得意,今向萬裏令人憐。
念茲鬥酒成暌間,停舟勸君日將晏。
遠樹應連北地春,行人卻羨南歸雁。
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合長數奇。
江山到處堪乘興,楊柳青青那足悲?
沈吟對遷客,惆悵西南天——沈吟:即沉吟。遷客:遷謫之人,指田少府。西南天:指蒼梧。二句寫友人遭貶,遠赴西南蠻荒僻野,蒼梧遠在天涯海角,山長水闊,路途遙阻,遊子孤蓬萬裏,又對淒涼光景,失意外貶,情何以堪?餞別宴上,大家惆悵相對,沉吟不語。
昔為一官未得意,今向萬裏令人憐——二句寫友人前所職微官,已是屈才,今又貶謫萬裏之外,煢獨澤畔,憔悴孤旅,怎不使送行者為之感傷?
念茲鬥酒成暌間,停舟勸君日將晏——鬥:酒器。鬥酒,杯酒。暌(kuí)間:隔離,分別。暌,違背。晏(yàn):晚。二句寫把酒悲歌,隻增黯然銷魂意,分手在即,勸君更盡一杯。征棹將行,日之將夕,千裏煙波,暮靄沉沉,相見無期,遊蹤何處?詩人不禁撫膺悲歎。
遠樹應連北地春,行人卻羨南歸雁——遠樹:指征途所見樹木。二句寫征程萬裏,但有青山綠水聊以解頤,江南綠樹紅花,鶯啼鵑啾,隻增人故鄉愁思。雁止衡陽,當春而歸,謫人獨竄西南,卻歸期杳杳。
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合長數奇——窮:不得誌。達:顯貴。不合:不該。數奇(jī):命途乖舛,時運不好。《漢書·李廣傳》“以為李廣數奇”,顏注引孟康曰:“奇,隻不耦也。”耦,同偶。數,命數。二句寫人生窮達浮沉不定,或泥蟠淤池,一朝飛黃騰達,成龍成鳳,或蹀躞垂翅,憔悴頷,如喪家之犬。君當命途多舛、時運不濟時,也必有一朝整翮磨礪,一舉衝天日。
江山到處堪乘興,楊柳青青那足悲——堪:能。乘興:乘興之所至遊賞。那足:不足以。二句寫江山如此多嬌,到處可遊玩瀉憂,江南春暄,風和日麗,雜草爭芳,野花逞妍,楊柳青青,鶯啼鸝囀,春光無限,何必戚戚心事,辜負三春盛景?
詩寫送友人赴西南謫所,詩寫得情深意重。臨別依依,執手沉吟,把酒斟酌,淒涼暮天。前六句就寫這種離別的悲涼氛圍及詩人深切的同情。“遠樹”二句以想像筆法,寫友人路途觸景生情,懷念故鄉,詩人設身處地,心逐征棹,更見其情誼的深厚沉摯。語用對偶,秀麗清新。後四句勸慰友人窮達有數,是萬裏鴻鵠必有再振青雲時。格調高揚清壯,將前之低回陰晦氣掃蕩淨盡。詩如二人對麵,娓娓話來,語淺情深,句平意婉,讀之言盡而餘味悠長。詩不拘於韻腳,靈活多變,也是高適古詩特色之一。
同群公秋登琴台
群公:指李白、杜甫等人。杜甫《昔遊》詩雲:“昔者與高李,同登單父台。”琴台:春秋末期魯國宓子賤曾為單父宰,相傳其身不下堂,鳴琴而治。琴台:即其彈琴處。在今山東單縣東南,唐時屬宋州。此詩約寫於天寶三載(744)高適尚隱居梁宋時,與李白、杜甫相遊宋州琴台。李白於長安做翰林供奉,剛被玄宗賜金放還,東遊梁宋,李白《梁父吟》有“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平台,即琴台。杜甫與高適曾於開元末年汶上相識,此時亦來兗州赴親,遊梁宋,三人相遇,攜手同遊,成為文壇上的一段佳話。杜甫《遣懷》詩記:“昔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台,懷古視平蕪。”又《昔遊》詩所記即此事。高適此詩寫登臨懷古,並抒發觸景而生的惆悵心懷。
古跡使人感,琴台空寂寥,
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
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
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
四時何倏忽,六月鳴秋蜩,
萬象歸白帝,平川橫赤霄。
猶是對夏伏,幾時有涼飆。
燕雀滿簷楹,鴻鵠摶扶搖,
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
兀然還複醉,尚握樽中瓢。
古跡使人感,琴台空寂寥,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古跡:指琴台。四句寫琴台古跡,千古風流人物已隨曆史煙雲消散,唯其還隱沒在榛莽蒼苔中寂寥地如千年古墓,想當時宓子賤禮義化民,鳴琴而治,其流風逸韻猶如昨朝,令千載之下文人墨客肅然起敬,悠悠向往。
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群賢:指李白、杜甫等人。形神:形貌神韻。四句寫登臨琴台,覓宓子賤千古之逸響,攜手李杜諸公,高才雅貌,亦令人翛然有塵外之想。宓子賤德行彪炳萬世,風流逸韻與日月爭輝,與天齊高。
四時何倏忽,六月鳴秋蜩,萬象歸白帝,平川橫赤霄——倏忽:瞬息間。秋蜩:秋蟬。白帝:謂秋。《周禮·大宗伯》:“以白琥禮西方。”鄭玄注:“禮西方以立秋,謂白精之帝,而少昊、蓐收食焉。”少昊、蓐收為司秋之神,此處指秋氣。赤霄:彩雲。《淮南子·人間訓》:“背負青天,膺摩赤霄。”注:“赤霄,飛雲也。”四句寫四時輪替,春秋代序,倏忽而已,盛暑未消,秋蟬已泣露。萬象奔秋,皆染上秋的肅殺蒼白色。川水遠望如一條白練,白雲悠悠,橫臥其上。
猶是對夏伏,幾時有涼飆。燕雀滿簷楹,鴻鵠摶扶搖,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夏伏:夏天的三伏。《陰陽書候》:“夏至後第三庚為初伏,四庚為中伏,立秋後初庚為終伏,故謂之三伏。”陰曆六月下旬已立秋,但仍為末伏。涼飆:涼風。簷:房簷。楹:房柱。摶:搏擊長風而上。扶搖:旋風。鴻鵠:大雁。《史記·陳涉世家》:“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自得:自得其所。物性:物之天然夙好、性之所適。六句寫雖已立秋,尚屬三伏,暑熱還悶蒸著大地,幾時方有颯颯秋風送爽,吹蕩盡暑氣?胸無大誌,簷楹一角即可饜其棲息之樂。鴻鵠誌在雲霄,須借九萬裏長風,搏擊而上。萬物興歇皆自然,各適其性而已。有垂涎高官厚祿者,自必躍躍欲騰青翮,亟亟渴渴,奔波忙碌。詩人但有青山白雲、箬笠蓑衣之念,身老滄洲、江湖獨嘯,作個自由自在的煙波釣叟。
兀然還複醉,尚握樽中瓢——兀然:無知貌。孫綽《遊天台山賦》:“兀同體於自然。”樽:盛酒器。瓢:舀酒之器。二句寫詩人酩酊大醉,手裏還握著酒杯,兀兀若渾然無知。
前八句寫詩人登臨琴台及追慕先人彪炳千載的功業、德行,抒發觸景而生的歲月如流、人生如夢的傷感。中間寫高瞻遠眺之景,仍歸終於時節之歎息。後段以莊子的物性自適、各安所宜的人生哲學,寄托自己的歸隱心誌,燕雀、鴻鵠之比興,也隱寄詩人心懷高情遠誌,不甘於平庸寂寞。末句似若瀟灑不羈,潛寓詩人內心的孤悶和無奈心懷。全詩借登臨懷古,發自己懷才不遇,老大蹉跎之慨。興寄深婉,筆意悲涼。
古大梁行
大梁:地名,戰國時魏惠王徙都城於大梁。公元前225年,秦國攻魏,決黃河水,魏滅城毀。故址在今河南開封市西北。行:歌行體,古詩體裁之一,句式多變,可散可整,韻腳也較靈活,形式自由,盛唐詩人常用此體裁,發抒激昂慷慨、跌宕起伏的內心情懷。據年譜,高適天寶三載(744)與李、杜嚐同遊梁宋。此詩當作於與李杜同遊時。詩寫遊覽大梁故城遺址,抒發物去人非、盛衰無常的感慨。
古城莽蒼饒荊榛,驅馬荒城愁殺人。
魏王宮觀盡禾黍,信陵賓客隨灰塵。
憶昨雄都舊朝市,軒車照耀歌鍾起。
軍容帶甲三十萬,國步連營一千裏。
全盛須臾那可論,高台曲池無複存。
遺墟但見狐狸跡,古池空餘草木根。
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
俠客猶傳朱亥名,行人尚識夷門道。
白璧黃金萬戶侯,寶刀駿馬填山丘。
年代淒涼不可問,往來唯見水東流。
古城莽蒼饒荊榛,驅馬荒城愁殺人。魏王宮觀盡禾黍,信陵賓客隨灰塵——古城:即古大梁城。莽蒼:蒼涼渾鬱、遼遠空廓貌。饒:多。荊榛(zhēn):叢生的荊棘雜草。荒城:指荒涼殘破的大梁遺跡。愁殺人:使人愁絕。宮觀:泛指宮殿台閣。觀(ɡuàn),為宗廟或宮殿大門外兩旁的高建築物。盡禾黍:長滿了莊稼。《詩經·王風·黍離》序曰:“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信陵:指戰國四公子之一的魏國無忌,魏昭王之子,魏安釐王異母弟,封為信陵君。好禮賢下士,無論貴賤,其時門客多至三千。隨灰塵:謂隨煙消雲散,成為古人。四句寫古大梁遺址荒涼破敗,荊棘叢生,一片蒼涼悲颯的氣氛,驅馳往觀,但有物去人非、豪華不在的觸目驚心之感。想昔日宮殿樓閣雲集霧繞,高可參天,勢壓峰巒,今高岸為穀,深穀為陵,滄海桑田,風雲變幻,魏闕風流,祗今何在?魏公子信陵君謙仁寬厚,禮賢下士,使千載之下士不遇者皆恨生不當時。而今其三千門客也俱化為灰塵,煙消雲散。
憶昨雄都舊朝市,軒車照耀歌鍾起。軍容帶甲三十萬,國步連營一千裏——昨:昔。雄都:指大梁。朝市:指魏國朝廷和市肆。軒車:高大華美的車子。照耀:華彩四溢。歌鍾:歌舞、鍾磬。鍾磬,作為伴舞的樂器。軍容:軍隊陣容。帶甲:穿戴鎧甲的戰士。國步:《詩經·大雅·桑柔》:“國步斯頻。”朱熹注:“步猶運也。”此處指國境。四句寫昔日魏國都城繁華熱鬧,歌舞升平,朝官濟濟,遊士雜遝湧來,為魏國出謀劃策,定國安邦。市肆車水馬龍,雜耍博戲、引車賣漿、鼓刀肆卜,各種交易繽紛入眼,繁華熱鬧,盛極一時。偶有當權顯貴乘華美軒車,騎高頭駿馬,前呼後擁,流雲般卷來,行人駐足瞻望,驚羨其富貴榮華。歌台暖響,舞殿彩袖,鍾磬嫋嫋,管弦嘔嘔,其聲可驚動仙宮。赳赳武夫,鎧甲鮮明,刀矛戟戈,氣象森森,三十萬雄師駐紮於縱橫無際的千裏國境上,甚是威武。
全盛須臾那可論,高台曲池無複存。遺墟但見狐狸跡,古池空餘草木根——全盛:鼎盛。須臾:瞬息。那可論:不堪說。四句寫昔日魏國風流、似錦繁華都如過眼雲煙,盛衰之勢,豈可爭說?高台宮觀、曲池浮鳧,昔日的明媚鮮妍、春花秋月,早已蕩然無存。廢墟瓦礫、殘壁斷垣間狐兔在草叢間出沒,拾掇著殘跡,尋食覓古。曾經池水幽幽,如今但見蒼根枯木盤亙在池邊,孤鬼山魈般。
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俠客猶傳朱亥名,行人尚識夷門道——暮天:指秋天。搖落:草木凋零。《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夷門:指魏國隱士侯嬴,曾為大梁夷門門衛,信陵君駕車訪侯,拜其為上客。秦圍趙國邯鄲,求救於魏,侯嬴以死諫信陵君竊符救趙,使趙得存。朱亥:本為魏國屠夫,經侯嬴的推舉,助信陵君竊符救趙。事見《史記·魏公子列傳》。四句寫秋天肅殺之氣遍被寰宇,草木搖落,白露成霜,悲颯之景,令人心緒也幽暗。觸景傷情,詩人不禁撫劍高歌,激昂聲調,以寄慷慨。當時俠客侯嬴、朱亥,其俠肝義膽,願為知己者死,助信陵君竊符存趙,成就事業,聲名千古之下猶為人傳頌,少俠模仿。
白璧黃金萬戶侯,寶刀駿馬填山丘。年代淒涼不可問,往來唯見水東流——白璧:瑩白的玉石。萬戶侯:食邑萬戶的爵位。填山丘:謂皆成為古墓遺物、塚中枯骨。淒涼:因遙遠而冷落沉寂。四句寫珍財珠玉、黃金萬兩,高堂華屋、美女豔姬,萬戶卿相,不過當時明豔,祗今但見枯墓墳塚有其寶刀、枯骨,森森寒冽,炫耀著曾經的富華。曆史滄桑變幻,悠悠千載,風流人物皆被雨打風吹去,成為史書上有數的幾個名字、符號,當時翻雲覆雨的世態、硝煙彌漫的戰場,縱橫家搖唇鼓舌、馳騁王者,今皆已沉寂淡漠,隻有東流水永遠淡定從容,一如既往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