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方荀陳,才華冠應徐,
彈棋自多暇,飲酒更何如。
知人想林宗,直道慚史魚。
攜手流風在,開襟鄙吝祛。
寧能訪窮巷,相與對園蔬。
獨坐見多雨,況茲兼索居。茫茫十月交,窮陰千裏餘——索居:離群獨居。茫茫:蒼茫迷蒙貌。窮陰:陰雲密布。四句寫秋雨連綿,淒愁滿布的天氣,詩人離群索居,百無聊賴,尤感光景淒涼。十月之交,陰氣肅殺,彌亙天宇,萬裏愁雲,慘淡低垂。
彌望無端倪,北風擊林箊。白日眇難睹,黃雲爭卷舒。安得造化功,曠然一掃除——彌望:遠望。端倪:邊界。林箊(yú):竹名。白日:太陽。眇:同渺,幽遠迷離。造化功:可氤氳化生萬物的力量。曠然:清廓明透。六句寫四野茫茫,濃蔭不釋,天闊地遠,極目難及,北風淒厲地呼嘯,搖撼摧折著竹林,黃雲密布,卷舒馳騖,作盡淒風苦雨,太陽亦晦暗不明。如何才得由冥冥造化之功揮手滌蕩盡這些黃雲煞氣,廓出人間清明、暖意。
滴瀝簷宇愁,寥寥談笑疏。泥塗擁城郭,水潦盤丘墟——滴瀝:雨落聲。簷宇:房簷屋角。寥寥:形容稀落。疏:稀疏,少。泥塗:汙泥。擁:積滿。郭:外城,此處指城。丘:山丘。墟:墟落,村莊。四句寫小雨淅淅瀝瀝,纏綿不絕,順著屋簷而下滴,令人內心苦悶。而道路泥濘,城郭幾成了爛泥潭,坑坑窪窪處積滿了水潦,環拱於村莊周圍。
惆悵閔田農,徘徊傷裏閭;曾是力井稅,曷為無鬥儲——閔:憂慮。裏閭:鄰裏居民。裏、閭,古代二十五家為一裏,或一閭。力:致力。井稅:井田製的賦稅。鬥儲:指微薄資產。四句寫詩人感此連綿淫雨天,不禁憂慮起田家翁的年成不登以及裏巷居民無以謀生的貧寒生活。他們勤勉事農,辛苦終年,而作業的結餘僅夠繳納稅收,家境無鬥儲之養以備天時之不虞。
萬事切中懷,十年思上書,君門嗟緬邈,身計念居諸——切:中,合於。嗟:歎。緬邈:深遠。緬,遠。居諸:日月,指歲月流逝。《詩經·邶風·日月》:“日居月諸。”“居諸”代指日月。四句寫國事、天下事鬱結於心,讓人牽腸掛肚,沉吟徘徊,心存憂濟之誌,腹有治國宏謨,怎奈君門遙深,龍顏難見。念歲月悠悠,時不我待,空令光陰蹉跎,壯誌難酬。
沉吟顧草茅,鬱怏任盈虛,黃鵠不可羨,雞鳴時起予——沉吟:低吟而有沉深之思。顧:視。草茅:草屋。鬱怏:心中不快。盈虛:事物的消長盈虧,此處指人生的得失成敗。黃鵠:即鴻鵠。鴻鵠誌在青雲,騰達一舉可即。雞鳴句:用西晉祖逖聞雞起舞的典故,謂自己當奮發磨礪,自強不息。《晉書·祖逖傳》:“(逖)與司空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之聲,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四句寫詩人憂濟天下,沉吟家國,萬方紛綸在目,卻無才華遍施之機,詩人不禁感慨良深,心有鬱結。環顧草屋,蓬門蓽戶,聊以棲身養誌,窮達出處、得失成敗,何必錙銖計較,亟亟渴渴?但隨緣任運,一付自然吧。黃鵠之誌,誌在千裏,其垂耀之功可歎,但又何必驚羨亟求,當如西晉祖逖聞雞起舞,自我砥礪,奮發圖強。
故人平台側,高館臨通衢,兄弟方荀陳,才華冠應徐,彈棋自多暇,飲酒更何如——故人:指房四。平台:是西漢梁孝王於其兔苑內所築的用以覽眺的高台。《水經注》二十四《睢水》:“如淳曰:平台,離宮所在。今城東二十裏有台,寬廣而不甚極高,俗謂之平台。……梁王與鄒、枚、司馬相如之徒,極遊於其上。”故址在今河南商丘縣東北,為戰國宋的都城。高館:高堂,此處指房四的住宅。通衢:四通八達的道路。方:效比,猶如。荀陳:荀,指東漢荀爽兄弟。《後漢書·荀淑傳》:“有子八人:儉、緄、靖、燾、汪、爽、肅、專,並有名稱,時人謂‘八龍’。”“爽字慈明,一名硋,幼而好學,能通《春秋》、《論語》,為之語曰:荀氏八龍,慈明無雙。”陳,指陳紀、陳諶兄弟,東漢潁川人。《後漢書·陳寔傳》:“有六子,紀、諶最賢。”又曰:“紀字元方,亦以至德稱,兄弟孝養,閨門雍和,後進之士皆推慕其風,及遭黨錮,發憤著書數萬言,號曰《陳子》。黨禁解,四府並命,無所屈就。……弟諶,字季方,與紀齊德同行。”冠:勝過。應徐:指三國應、徐。應,字德璉,汝南(今河南恩縣)人,曹操辟為丞相掾屬(秘書),轉為平原侯庶子,後為五官將文學,以文學著名,為建安七子之一。徐,字偉長,北海(今山東濰坊市西南)人,為曹操司空軍謀祭酒掾屬,轉五官將文學,亦為建安七子之一。曹丕《與吳質書》:“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誌,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誌不遂,良可痛惜。”彈棋:見前《別韋參軍》注。六句寫房四兄弟並有名德,可方比東漢荀爽、陳紀兄弟,其詞采華茂,才氣橫溢,冠絕三國應、徐。閑逸瀟灑,優遊彈棋,飲酒酩酊,恣意放縱。
知人想林宗,直道慚史魚。攜手流風在,開襟鄙吝祛。寧能訪窮巷,相與對園蔬——林宗:指東漢末郭泰(太),字林宗,為其時士林領袖。《後漢書·郭太傳》說他:“性明知人,好獎訓士類,……其獎拔士人,皆如所鑒。”直道:梗直而不苟且、委曲。史魚:春秋衛國大夫,名,字子魚。衛靈公不用蘧伯玉,而任彌子瑕,史魚自以為不能進賢退不肖,便以死諫。孔子曾稱讚他:“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論語·衛靈公》)流風:高風流播。開襟:敞開胸懷。鄙吝:吝愛貪婪之心。《後漢書·黃憲傳》:“同郡陳蕃、周舉常相謂曰:‘時月之間不見黃生,則鄙吝之萌,複存乎心。’”祛(qū):去除。寧:但願。窮巷:高適自謂所居。六句寫房四兄弟識鑒深明,知人有度,並善於提掖後輩,如為士林擁戴的東漢郭林宗。直道而行,決不苟且,使以骨鯁氣節而名垂青史的史魚也自愧弗如。兄弟攜手以遊,猶似有古人風致,開襟暢談,使近之者如沐春風,使人貪鄙嗔恨之心淨除。但願房四兄弟良日造訪深巷貧居,把酒對園蔬,開懷以清談,豈不樂哉?
這是一首呈請之作。詩前段描寫淒風苦雨、愁雲慘淡及帶來的鬱悶低迷情緒。中段寫因這種惡劣天氣而憫惜農人的生產難繼,貧困潦倒,以及詩人誌在兼濟,經國安邦,卻徒歎歲月流逝,功業難成,並詩人聊以慰藉、自我砥礪的勉語。後段轉至贈寄,讚美房四兄弟德修質美,文才華茂的彬彬君子風範,以及不慕顯貴而淡泊自適的芝蘭之行,詩人傾慕已久,但望再睹風流,把酒話田園。寄身梁宋,隱居田園,實在是詩人無可奈何而聊以安身立命的權宜之策,詩人無時無刻不在憂歎著功業的難成、淹蹇沉淪的焦灼痛苦。詩人功名心也重,卻非隻計個人名達利祿,其建功立業、拯濟蒼生、治國平天下的雄心抱負、深沉的悲憫情懷則是更夯實得根本而深厚。盛唐詩人遊學四方,遍覽名山大川,也直接觀察了解著下層民眾的疾苦,他們在詩中哼唱著青春的傷感和仕途沉浮的苦悶,卻不忘記敘那些貧困無依卻又質樸淳厚的下層民眾,他們將這種憂患意識與自己的功業建立緊密結合起來,真誠又爛漫地勾畫著自己的功業藍圖。李白、王昌齡、王維、高適等都做到了這一點。高適五十歲前一直沉淪於下僚,蹀躞江湖,使他更直接貼近下層人民,他的詩中不少反映他們的憂苦生活和內心呼喊,即擴展豐富了高適詩歌題材,也注入深沉博大的思想內容。而高適這種悲懷非造作虛飾的詩情,他的內心的光風霽月、落拓坦蕩和率性任真,使他不屑於矯情地呻吟,也未曾以此照鏡自美,他視野所及的民物風情無不飽蘸著經過他的濃染淡抹、化合催生而熬出的濃濃情感,故感慨深沉而能打動人心。
送魏八
魏八:不詳。從詩的內容看,當作於淇上隱居時。詩寫送別依依不舍之情。
更沽淇上酒,還泛驛前舟。
為惜故人去,複憐嘶馬愁。
雲山行處合,風雨興中秋。
此路無知己,明珠莫暗投。
更沽淇上酒,還泛驛前舟。為惜故人去,複憐嘶馬愁——更:再。沽(ɡū)酒:買酒。驛:驛館,古代官府所置的為行人休息的旅舍。惜:惜別。四句寫友人將遠行千裏,遊宦四方,前程艱辛自不待說,仕途有寄亦在渺茫。詩人買酒餞行,遠送於野,歧路相對,留戀依依。行行重行行,長亭更短亭,詩人目送征人縹緲遠去,亦黯然神傷,胯下的駿馬如知人意,蕭蕭嘶鳴,愁煞蒼茫天宇。
雲山行處合,風雨興中秋。此路無知己,明珠莫暗投——合:籠罩,彌漫。興(xìnɡ):讀去聲,運作,鼓蕩。“興中”與上句“行處”相對。明珠句:謂入仕求宦須擇才賢德厚者以投刺。《漢書·鄒陽傳》:“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四句寫駐馬踟躇,瞻望友人身影如飄渺孤鴻在雲山霧海彌漫的山頭時隱時現,風雨淒淒,陰雲慘烈,在天宇間鼓蕩著蕭索肅殺之氣。詩人擔憂好友路無知己以薦於當權者,勸誡友人不要急於求售,以免明珠暗投,貽誤前程。
此詩寫送別,綢繆繾綣,深情款款,頗耐人尋味。首二句一“更”字、一“還”字,將送行的依依留別狀帶出,對仗也工勻,反複吟唱,加重了情感的深度。三、四句借馬愁寫己意。五六句描景達情,情景交融,環境氛圍的渲染與情感的淒迷悲颯交織互蕩,言有盡而意無窮。高適詩不太善於以景傳情,情緒的突發馳騖使他來不及投注、移情於周圍的環境上,情感多與景物意象分離,景是眼前景,情是當下情,二者難以妙合生發出一種玲瓏生動、情景交融的意境,即使偶有交叉互滲,也是不自覺的。這是由高適的性格、情性和藝術功底造成的,但也形成高適詩的樸茂渾涵、情感跌宕、蕩氣回腸的風格特征。此詩二句景物描寫則恰當地掌握了情、景的交合點,情以景寄,二者達到妙合無垠之境。
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
李少府:不詳。高適另有《途中酬李少府贈別之作》,或為同一人。《途中》詩中提及李少府“官謗複迍”。李少府之貶或因“官謗”而起。少府,縣尉的別稱,輔佐縣令處理吏事。峽中:長江三峽地區。王少府:不詳。長沙:郡名。治所在長沙縣(今湖南長沙)。二友貶謫南蠻僻野地,詩人贈別以寄,安慰友人。
嗟君此別意何如?駐足銜杯問謫居。
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
青楓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
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
嗟君此別意何如?駐足銜杯問謫居——嗟:歎。意何如:心情如何。銜杯:飲酒,指為二君餞行。此二句為倒裝句,點明詩旨,並點題,寫送君長亭,駐馬置酒餞行,二友貶謫蠻荒僻地,征程無期,山重水複,大家相對默然,千言萬語,欲語還休,但舉杯致意,以酒祝福。
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天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巫峽:《水經注·江水注》言巫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衡陽歸雁:衡陽縣有回雁峰,為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相傳雁飛至此不再前行,遇春再北回。幾封書:《漢書·蘇武傳》言蘇武出使匈奴,被拘羈於北海牧羝,漢朝求武,匈奴詭稱蘇武已死,後漢使謊言漢天子射獵上林苑,得一北來雁,足有係帛書,而知武未死,武得歸漢朝。此處用其事言音信難通。青楓江:指瀏水(今湖南瀏陽河)一段。《大清一統誌》卷二七六載:“瀏水經瀏陽縣西南三十五裏,曰青楓浦,折而西入長沙縣。”秋天遠:秋空曠遠清明,此處寫王少府將貶的長沙之景。白帝城:《元和郡縣誌》:“白帝山,即州城所據,與赤甲山相接。公孫述時,殿前井有白龍出,因號此山為白帝山,城為白帝城。在四川奉節縣東十三裏。”此處寫李少府將經行的三峽之景。四句寫李少府去峽中將過巫峽,傳說巫峽猿聲悲戚,令人潸然淚下。北來鴻雁止於衡陽,尚知南行多艱,一年一度,春來北歸,鴻雁又能傳幾封家書。與王少府天隔杳渺,相見很難,詩人但想像王少府到長沙時當是秋高氣爽之時,青楓江空明曠遠,水天一色,而李少府流落的三峽,白帝城邊當也古木參天,枝葉扶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