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聖代:當今盛唐。多雨露:指皇恩遍被。二句寫聖朝天子惠愛臣民,憂勞天下,恩澤遍被,不計親疏遠近。二友將去的四夷蠻荒,亦沾其雨露滋潤,故不必因短暫的貶謫而頹唐沮喪。
這是一首送別詩。二友將貶謫蠻荒地,詩人駐馬銜杯為之餞行。詩寫臨行勸勉兼撫慰,情深意長。首句開門見山,點破詩題,如提綱挈領,振起詩之主旨。問句的用法,親切而入微至隱。中間四句借故實,寫離別之苦和相思之情,用想像描寫兩地風光,四個地名聯用錯綜變換,對仗勻整。五六句筆致疏闊而境界頓出,景物的滄桑蕭疏、清曠開闊與情感較為融合。後二句雨露之意,就送別著筆,勸慰友人。紀昀評:“通體清老,結更和平不逼。”(同上)《唐詩鼓吹》卷二朱三錫評:“始終以君臣大義相勉,最為得體。”
夜別韋司士
一本題中有“得誠字”。韋司士:不詳。司士:職官名。唐州郡有司士參軍,佐刺史處理吏事。從詩中的兩個地名可知此詩約作於隱居淇上時。詩為酬酢唱和的送別詩。詩人反複以寫景來表惜別意,格調頗昂揚。
高館張燈酒複清,夜鍾殘月雁歸聲。
隻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
黃河曲裏沙為岸,白馬津邊柳向城。
莫怨他鄉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
高館張燈酒複清,夜鍾殘月雁歸聲——二句寫高堂華屋,賓朋滿座,大家濟濟一堂,張燈置酒為友人餞行,直到月殘星稀時。金樽清酒,醉中飲別,人生如寄,本是聚少離多。
隻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堪:能。啼鳥求侶:《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朱熹注:“言鳥之求友,遂以鳥之求友喻人之不可無友也。”無那:無奈。二句寫鳥鳴嚶嚶,尚知呼朋喚友,引聚同類,怎耐春風無情,已鼓脹起征帆,蘭舟催發。
黃河曲裏沙為岸,白馬津邊柳向城——黃河曲:黃河河道曲折處。《爾雅·釋水》:“河百裏一小曲,千裏一曲一直。”淇水流至唐衛州衛縣(今河南淇縣)而折入黃河,即詩之黃河曲。白馬津:古黃河一重要津口,今已湮沒不存。在今河南滑縣北,離淇水口很近,兩個地名均指高適送行處。柳向城:謂送別之地有柳樹,傍城而植,古人有折柳送行之舊俗。此處暗點。二句寫送別處之風物景色。淇水洋洋,必有朝宗之勢,入於黃河而成大江流,沙岸連綿,遠接海天,蒼茫物外,蕩人愁思。白馬渡口,垂柳依依,柳不堪折,難勝離情。
莫怨他鄉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逢迎:接待。二句為勸慰友人莫悲離別,莫愁前路,他鄉作客,不過暫時離別。君千裏有逢迎,知朋遍四海,不必歎息旅途孤單寂寞。
此詩為送別贈寄,也是唱和酬酢體。前二句首句寫高館餞行之高興,後句用殘月哀雁的淒清之景,暗寓酒闌燈燼而送行之人猶戀戀不舍,不願罷宴,一揚一抑,一明一暗。三四句寫啼鳥求侶,而春風催行,一正一反,一頓一挫,風致翩翩。五六句寫送行處景物,沙岸蒼茫迷離與楊柳之依依,暗寫詩人的牽掛留戀。結句與《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相似。全詩感情深潛不露,而借助豐富的意象,或寓或比,或直描或渲染來絲絲生發,搖曳而出。全詩對仗工整,韻律抑揚,氣勢開合,意象多層,氣格健舉,意蘊深厚,頗耐人咀嚼。
閑 居
此詩寫隱居生活的百無聊賴之狀,暗示出對仕途無著而節物暗換的焦慮。具體寫作時間無考,姑係於此。
柳色驚心事,春風厭索居。
方知一杯酒,猶勝百家書。
柳色驚心事,春風厭索居。方知一杯酒,猶勝百家書——厭:厭倦。索居:離群居住。百家書:諸子百家之書。詩寫冬去春來,萬物複蘇,春陽融融,柳樹千條萬條茸茸,像舞女拖曳著長裙在春風中播散著綠。綠——春天的顏色,使蟄伏田園的詩人,在經過灰色苦冬的熬煎後,有觸目驚心的眩惑感。春色撩人愁思,也煽起詩人潛隱的心事。索居草野,百無聊賴,淺酌一杯酒,逍遙如神仙,方知聖賢百家書不過如覆瓿(醃鹹菜的土罐子)。
詩寫綠色驚心事,詩人欲有奮發有為之誌,而仕途杳如在水一方的佳人縹緲迷離,又使詩人望而畏卻,姑且得過且過,借酒澆愁,以忘卻煩惱。全詩僅二十個字,前抑後揚,一緩一促,頗見頓挫之調。一“驚”字、一“厭”字,用力不凡,振起平庸。後句筆致更見瀟灑不羈,豪邁任氣,是傳統人生所束不住者。
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二首(選三)
高適隱居淇上時,曾乘舟沿黃河河道遊覽沿岸各地。全詩十二首記錄了他沿途所見所感,內容非常豐富,有懷古感今,有思鄉情愁,有功業難成的抒發,有描寫農夫、漁夫的生活,有描寫兩岸風物,表現出高適較廣闊的關注視角。一作十三首,多《皤皤河濱叟》一首,今選其中三首。
其 一
川上常極目,世情今已閑,
去帆帶落日,征路隨長山。
親友若雲霄,可望不可攀,
於茲任所適,浩蕩風波間。
川上常極目,世情今已閑,去帆帶落日,征路隨長山——川:指淇水。極目:盡目力所及遠眺。世情:人情世故。閑:淡,疏隔。隨:按,沿著。長山:綿延很遠的山脈。四句寫沿著淇水一路遊覽名山大川,淇水蕩蕩,奔流不息,一葉輕舟載沉載浮,順流而下。極目所視,但見天高地遠,白雲悠悠,遠處青山起伏盤繞如遊龍,莽野一望無及,平展似青茵綠席,征帆掛著夕陽的餘輝,像一條自由自在的遊魚,竄伏在水波間。詩人佇立船中,但感渺如微塵,隨波浮遊在無限曠宇中。功業的向往已淡漠,俗世人生的蠅營狗苟,早已疏隔,詩人難得有一份閑逸興致泛舟淇上,聆聽自然之清音。
親友若雲霄,可望不可攀,於茲任所適,浩蕩風波間——若雲霄:遠在雲霄之外,極言其遠。茲:此。四句寫親朋好友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空有相思情愁,卻難以謀麵。人生不得意事常有八九,聊且徜徉於碧波間,享受清風明月,落霞與飛鷗。
其 九
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
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
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
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
園蔬空寥落,產業不足數。
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泊船:停船靠岸。滸:水邊。野人:村野農夫。四句寫詩人順淇水折入黃河,早晨沿著黃河北岸而來,泊船於水邊,詩人上岸與耕作於田間的農夫搭訕,仔細地詢問莊稼的收成,田賦租庸,及他們的生活狀況,詩人深感農民生活的艱苦。
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薄熟:謂略有收成。舄鹵(xìlǔ):鹽堿地。四句寫老農說去年秋季莊稼雖稍有收成,聊可仞口;但今夏雨水少,田裏莊稼蔫萎不振,雖終日耕種,卻勞而無獲,而官府收稅連寸草不生的鹽堿地也不放過。
園蔬空寥落,產業不足數。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寥落:稀疏。不足數:不值得計算,謂少得可憐。獻芹:《列子·楊朱篇》:“昔人有美戎菽、甘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嚐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後世以獻芹喻敬效禮物或進呈忠言的謙辭。因:機會。四句寫由農夫生活之艱辛,而思向明主建言,又因無由得進,而心緒茫然。
其十二
秋日登滑台,台高秋已暮。
獨行既未愜,懷土悵無趣。
晉宋何蕭條,羌胡散馳騖。
當時無戰略,此地即邊戍。
兵革徒自勤,山河孰雲固?
乘閑喜臨眺,感物傷遊寓。
惆悵落日前,飄遠帆處。
北風吹萬裏,南雁不知數。
歸意方浩然,雲沙更回互。
秋日登滑台,台高秋已暮。獨行既未愜,懷土悵無趣——滑台:《元和郡縣誌》卷八:“滑州州城,即古滑台城……昔滑氏為壘,後人增以為城,甚高峻堅險,臨河亦有台。”四句寫登臨古滑台,但見四野衰草連天,木葉凋零,蒼白肅殺之氣籠罩著天宇,已是暮秋時節了。滑台孤零零地高聳在白草起伏的平野上,隨風跌蕩隱現,像一個習慣於曆史風雲變幻、狂瀾淘洗的輕舟已忘寵辱。而自己獨泛黃河,雖有山川秀色的飽餐,卻難免觸景生情,惆悵孤寂,懷念家鄉。
晉宋何蕭條,羌胡散馳騖。當時無戰略,此地即邊戍。兵革徒自勤,山河孰雲固——晉宋:指西晉、東晉時五胡亂華及南朝劉宋朝與北邊少數民族戰亂頻仍的年代。當時滑台為戰略重鎮,兵家紛爭之地。蕭條:謂國勢虛弱衰敗。羌胡:羌,為對西部少數民族的稱呼;胡,為對北部少數民族的稱呼。馳騖(wù):散亂地奔馳追逐。戰略:軍事策略。邊戍:指以滑台為邊防戍守地。兵革:武器鎧甲,此處指戰爭。徒:空。六句寫滑台曾為兩晉、劉宋朝與北邊少數民族爭戰馳騖的軍事要地。奈兩晉時皇帝昏庸無能,大權旁落,國勢微弱,民不聊生,致使五胡亂華,鐵蹄肆意蹂躪著北方大片土地。中原淪落,河山為之悲咽,天地因之變色。可歎當時沒有能獨當一麵的明主、梟雄,能力挽狂瀾,拯救中原,救人民於水深火熱。他們手無長策以弭止羌胡的鐵蹄長箭,隻能節節退守,拱手相讓,使河山淪陷,滑台竟成了邊疆的戍守地。戰爭頻仍,將士勞於出兵苦戰,然而戰功幾何?東晉王朝狼狽逃竄江南,偏安一隅,苟延殘喘;劉宋天下僅六十年,就都被曆史車轍無情碾過,在黃泉苦思冥想,悔歎青春。
乘閑喜臨眺,感物傷遊寓。惆悵落日前,飄遠帆處——遊寓:指遊蹤不定,寓居他鄉的羈旅生活。飄:動蕩不定。四句寫詩人閑來無事,登高臨眺。獨立高台,念宇宙無窮,浮生如寄,一種惆悵落寞、英雄失意的悲慨使詩人不禁愴然泣下。遊宦多年,仕途不遇,使詩人如飄轉的蓬草。夕陽酡紅如醉,綻出一抹淒楚哀婉的微笑,沉沉睡去,一層迷離的水霧彌漫在詩人的眼裏。詩人拾掇起傷感,遊目於濁浪擊空的黃河,幾艘小舟在鼓脹的征帆導引中載沉載浮,飄搖不定。
北風吹萬裏,南雁不知數。歸意方浩然,雲沙更回互——南雁:南飛的鴻雁。浩然:充沛貌。回互:相互回合鼓蕩。四句寫北風浩蕩,掃襲著莽莽平原,長空萬裏送著南飛的秋雁。歸鄉心切,望天宇雲沙彌漫,回合遊卷,與詩人的思鄉情愁相互鼓蕩著彌滿彌盛。
所選第一首寫淇水泛遊,青山夾立,碧水送舟,詩人有暫卸束縛的輕鬆和快感,詩也明快,單純簡淨。第二首反映農民生活的疾苦和官府苛捐雜稅、厚斂濫施的社會現實,表現出詩人憂心國事、關切民生的樸素情感。第三首寫登臨之慨。觸景生情而發思鄉之離憂,論斥古事,而寫懷古之幽情。詩人對曆史的感慨和針砭亦映帶出自己的懷才不遇、抱負無處施展的落寞和失意,故而筆致凝重,思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