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國勢日益衰微,又初步了解了西方世界,這使蔡元培產生了出國遊學、學習先進文化以解國困的願望。正如他致友人的信中所說的:“蓋弟數年來,視百事皆無當意。所耿耿者,為此遊學一事耳。”他在1902年曾有過一次短暫的遊學日本的經曆,但此時已不願東渡,而是“以遊學德意誌之誌抱之數年”,恰這時(1906年)有此機會,“不能不為之心動”。他所以選擇德國,是因為他推崇德國的教育和學術。黃炎培回憶蔡元培當時曾對他說過:“救中國必以學。世界學術德最尊。吾將求學於德,而先赴青島習德文。”所以他表示:“遊學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國不可”。1906年冬,蔡元培在《為自費遊學德國請學部給予谘文呈》中,表達了自己赴德國留學的願望和理由,他寫道:“竊職素有誌教育之學,以我國現行教育之製,多仿日本。而日本教育界盛行者,為德國海爾伯脫(今譯赫爾巴特)派。且幼稚園創於德人弗羅比爾(今譯福祿貝爾)。而強迫教育之製,亦以德國行之最先。觀今德國就學兒童之數,每人口千人中,占百六十一人。歐、美各國,無能媲美。愛有遊學德國之誌,曾在膠州、上海等處,預習德語。……職現擬自措資費,前往德國,專修文科之學,並研究教育原理,及彼國現行教育之狀況。至少以五年為期。冀歸國以後,或能效壤流之助於教育界。”
從1907至1926年的二十年間,蔡元培曾先後五次到歐洲遊學考察,居留外國近十二載。其中三次留學德國,前後共計五年多。這期間,他的年齡跨度在40~60歲,可謂是“老學生”。除了第四次(1920年11月至1921年8月)他是以大學校長身份受政府派遣赴歐美九國考察教育外,包括他擔任過教育總長之後的曆次遊學,都是作為普通的留學生,靠譯稿賣文、做家庭教師補貼費用。他說自己曾過“半傭半丐”的生活。他珍惜留學機會,勤奮、刻苦、博覽,涉及哲學、美學、倫理學、心理學、文學、民族學、人類學、史學等許多領域,並且在歐美期間還深入考察各國的教育製度和人文文化。這種潛心學習、研究和考察,不但使他對西方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而且對他的文化觀和教育思想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作用。
蔡元培明確的學習目的和善於獨立思考、分辨吸收的研究方法,避免了近代許多留學生存在的盲目崇外、不求甚解、生吞活剝的通病。他的融會貫通中西文化的進步文化觀,就是在他第一次遊學歐洲期間開始形成的。蔡元培中西文化觀的一個最基本的觀點,就是要“擇其善者而從之”,反對盲從和守舊,主張對文化要作具體的分析,區別對待。他1921年6月考察美國教育時,在華盛頓喬治城大學的講演中比較了古今中外文化演進的曆史,指出:“綜觀曆史,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觸,必能產出一種新文化。”他特別舉例說:“就在中國,與印度文化接觸後,產出十世紀以後的新文化,也是這樣。”這就包含了要善於吸收外來文化,擇善而從以融會中西文化的思想。在他看來,中西文化融會貫通的過程,也就是文化創新發展的過程。所以他主張要“以近代科學的方法,整理中國固有的學術,俾實用於現代”。可以說,通過學習和吸收外國文化,發展中國文化,是蔡元培文化觀中具有目的性的一個基本要求。他堅決反對對西方文化一概肯定、盲目照搬的錯誤態度,強調對域外文化要重在消化,而消化的作用在於助己發達。他辯證地說明了消化和吸收的關係:“吸收者,消化之預備。必擇其可以消化者而始吸收之。食肉者棄其骨,食果者棄其核,未有渾淪而吞之者也”,不然就會“致釀成消化不良之疾”。他進而認為:“既有吸收,即有消化,初不必別有所期待。例如晉唐之間,雖有吸收印度文明時代,而其時‘易’‘莊’之演講,建築圖畫之革新,固已現其消化之能力,否則其吸收作用,必不能如是之博大也。今之於歐洲文明何獨不然。向使吾儕見彼此習俗之殊別,而不能預為根本之調和,則臭味差池,即使強飲強食,其亦將出而哇之耳!當吸收之始,即參以消化之作用,俾得減吸收時代之阻力,此亦吾人不可不注意也”。這種對外國文化既要吸收又要重在消化的觀點是十分正確的。這裏還要指出,蔡元培主張吸收外國先進文化,絕不是對中國固有文化的否定或妄自菲薄。他認為,中國人向有二弊,一是“自大”,一是“自棄”,二者又往往會互相轉化,這是必須加以克服的不利於文化交流和吸收的心理障礙。在他看來,文化交融是相互的而不是單向的。他指出:“我們一方麵注意西方文明的輸入,一方麵也應該注意將我固有文明輸出。”他強調中外文化交流包括兩點:“(一)以西方文化輸入東方;(二)以東方文化傳布西方。”“今日中外文明,既有溝通交換的機會,我們是格外要留心的。”應當說,蔡元培文化觀的理想境界,是善於吸收外國先進文化,以整理固有文化創造新義,促進文化的發展,推動曆史進步。
蔡元培的上述文化觀,同樣體現了他所主張的融會中西的教育觀。在蔡元培的教育活動中,從他確立的新的教育製度到健全的人格教育,從教授治校到思想自由原則的提出,都包含了他對西方教育製度和思想的借鑒、吸收。比如,教育救國、學術興國是蔡元培教育思想的一個重要基點,他在闡述這一思想時曾說:“普魯士受拿破侖蹂躪時,大學教授菲希脫為數次愛國之演說,改良大學教育,卒有以救普之亡。而德意誌統一之盛業(普之勝法,群歸功於小學教員,然所以有此等小學教員,高等教育之力也)亦發端於此。”他特別強調:“一個民族或國家要在世界上立得住腳,而且要光榮的立住,是要以學術為基礎的。尤是在這競爭劇烈的20世紀,更要依靠學術。所以學術昌明的國家沒有不昌盛的;反之,學術幼稚和知識蒙昧的民族,沒有不貧弱的。德意誌便是一個好例證:德人在一戰時力抗群強,能力固已可驚;大敗以後,曾不十年而又重列於第一等國之林,這豈不是由於他們的科學程度特別優越而建設力強所致麽?”從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蔡元培教育救國、學術興國主張的思想淵源。又如,“兼容並包、思想自由”,是蔡元培革新北京大學的一個重要的辦學宗旨,這也同他對西方特別是德國大學理念的理解緊密相關。他在三次留德期間,比較充分地體會到學術自由是德國大學觀念中的一個核心觀念,他說:“德意誌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專製的國家,他的大學何等的自由。”他由此認定:“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他欣賞德國大學那種教學自由和學習自由的風氣,他說:“西洋學生研究學問係完全自動的。德國大學學生聽講與否,學校是不管的,聽講的有時不滿三人,有時一個講堂內,有數百個學生。畢業的年限,也沒有一定的規定,教師對於學生,不過指示幾種參考書和研究的方法罷了。然而德國常有著名的大學者出現,這都是學生自動的研究學問的結果。”他十分感慨地說:“要自動研究學問,才能夠發達個性,個性發達,才有創造的能力。中國學生個性發達的很少,因此對社會多是盲從,這都是平時死守講義,不能自動的研究所養成的習慣而來。”他希望改變這種沉沉暮氣的景況,強調“大學以思想自由為原則”,“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再如,“養成健全的人格”,是蔡元培關於人才培養的一個基本目標,他認為中國傳統教育隻重“腦部”,單純灌輸知識,這隻能造就文弱書生,無助於身心全麵發達,將來無法擔負建設國家、服務社會的重任。因而他非常重視軍國民教育,重視體育,認為有健全的體魄才有助於養成健全的人格。1921年9月他考察歐美教育回國後對北大學生發表演說時,就把“覺得外國學生最注重體育”,作為九個月考察的第一個感想提了出來。他說:“世界各國除德國外,要算英美兩國提倡體育最力,英國劍橋大學學生競渡的競爭,非常激烈。英國養成學生正當的人格,就是運動;他們的運動,含有一種強迫的性質,但是他們運動的競爭,都取正常的手段,否則即使得勝,也要被人恥笑的。至於美國學生的運動,是各人自己情願,並不用別人強迫。”他語重心長地說:“中國人也應注重體育,須有強健的精神和體力,否則不能抵抗外力的壓迫了。”
上舉數端,說明學習外國,擇善而從,取融會中西的主張,是蔡元培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的一大特點。
當然,上述列舉的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淵源和特點,並不是它的全部,但確是反映了它的主要方麵。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蔡元培教育思想的進步性、科學性和時代性。正是這些特點,造就了這位大教育改革家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