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說,蔡元培非常重視中國的傳統文化,對中國古代教育思想和教育製度也采取研究和分析的態度。1925年7月,世界教育會聯合會第二次大會在英國愛丁堡舉行,作為中國代表的蔡元培因故未能出席,他為大會準備的演說詞由他人在大會上代為宣讀。他在演說詞中介紹了中國教育的曆史和現狀,他認為我國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從“太學”到“國子監”,是一種個別教學的教育體製。在這種教育體製的學院中,如同其他學校一樣,班級由教師管理,而學生則接受單獨的授課。這種教育方式,正是孔子、墨子時代那種單純由私人講學的形式的必然結果。在他看來,孔墨時代的這種與古希臘書院相當的私人講學形式,在當時教育界是頗為突出的、有影響的組成部分。即使在最近二百年中,這類學校仍可以說具有一種深遠的教育意義。他把中國古代教育製度的優點概括為:(1)注意道德倫理的教育和個人修養;(2)在任何環境與條件下,可以由個人自由鑽研學問;(3)可以因材施教,教學不致因班級中落後學生而受到影響。他說:“我們在源於早期學院而來的王陽明書院(大學)中,在源於古代教育發展而來的清朝的顏元(習齋)書院中,可以發現其顯著影響。盡管這些製度已經過時,但是我認為它們的曆史對當前許多尚未解決的問題仍有所啟示。”與此同時,他認為中國古代教育製度也存在著一些缺點,這主要是:(1)我國古代學校的課程,過分重視人文學科,特別是文學、考據學等。我國早期的教育製度實際上隻重視個人修養的盡善盡美,重視培養個人的文學才能,而不注重科學方麵的教育。(2)我國古代的教育目標,主要是使少數人畢生攻讀,使他們能順利通過朝廷舉辦的各種考試,而考試則是讀書人入仕的唯一途徑。至於就平民文化而言,它並沒有普及教育的明確目標。這就說明向近代教育製度轉變是曆史的要求和曆史的必然。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蔡元培對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見解是比較深刻的、科學的,反映了他對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關係的正確處理。
談到如何對待傳統文化,必然要涉及作為封建社會大一統的儒家思想問題。蔡元培極不讚同漢代董仲舒“獨尊儒術、罷黜百家”,致使“諸家之說熸矣”的錯誤主張和做法。反對尊孔讀經,是蔡元培教育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他十分注意在大一統的封建文化中剔除封建糟粕,如前所述,辛亥革命後他革除舊教育宗旨中“忠君”和“尊孔”的條款,小學校廢止讀經,大學取消經科。這些革命性的措施,必然引起保皇勢力的恐慌和反對。在袁世凱擅權複辟,一些人竭力鼓吹定孔教為國教時,康有為發表《孔教會序》,他說:“自共和以來,禮樂並廢,章典皆易,道揆法守,掃地無餘,遂在教育之有司議廢孔子之祀典,小則去跪拜而行鞠躬,重則廢經傳而裁俎豆,……嗚呼,曾不意數千年文明之中華,一旦淪胥為無教之國,豈不哀哉!”這裏所稱“教育之有司”者,正是指堅持民主改革的教育總長蔡元培。但是蔡元培不為所動,沒有畏懼後退。他隨後在各地發表的演說中,明確批判了複古派要以孔教為國教的謬論,“力斥提倡孔教之妄說”。他指出,孔子的學說是關於教育、政治和道德方麵的學說,孔子與宗教自劃界限,從不言鬼神事,曾說過“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他強調:“宗教是宗教,孔子是孔子,國家是國家,各有範圍,不能並作一談。”“孔教不成名詞,國教亦不成名詞,然則所謂‘以孔教為國教’者,實不可通之語。”駁斥了那些“今日尊孔之徒”。他還批判了那種把前賢典籍奉為萬言不變的教條,要求後人不得越雷池一步的錯誤觀點,他說:“乃若古聖先賢之格言嘉訓,雖屬人造,要亦不外由時代經驗歸納所得之公律,不能不隨時代之變遷而異其內容。吾人今日所見為嘉言懿行者,在日後或成故紙;欲求其能常係人之信仰,實不可能。”這對於破除迷信,打破思想束縛,振奮精神,是很有意義的。
蔡元培在去除傳統文化中的封建糟粕、批判尊孔讀經的同時,提倡“以科學的方法,揭國粹之真相”,揭示其中民主性、科學性的成分,使之成為對新時代有用的東西。他明確指出:“孔子之學術,與後世所謂儒教、孔教當分別論之。”這就是說,要把孔學、儒家作為本來意義上的一種學說、學派,加以研究、繼承和發展。比如,他在反對小學生讀經的同時,又提出:“為大學國文係學生講一點《詩經》,為曆史係的學生講一點《書經》與《春秋》,為哲學係的學生講一點《論語》、《孟子》、《易傳》與《禮記》,是可以讚成的。為中學生選幾篇經傳的文章,編入文言文讀本,也是可以讚成的。”這表明,他是反對用古代典籍束縛青少年的思想,強製他們讀青少年無法理解的東西,但他並不是一概反對青年讀經,而是主張讓已具有一定思考和分析能力的青年學生進行學習和了解,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這種態度,既不同於完全否定傳統文化的全盤西化派,也有別於那種極端的“國粹派”,是值得讚許的。又如,他對包括孔子儒家學說在內的古代教育思想是很重視的。他注意從中引出適合於新時代的新義。他在闡述新教育方針時認為,“所謂自由,非放恣自便之謂,乃謂正路既定,矢誌弗渝,不為外界所征服。孟子所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此也。準之吾華,當曰義。所謂平等,非均齊不相屬之謂,乃謂如分而與,易地皆然,不以片麵方便害大眾。孔子所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此也。準之吾華,當曰恕。所謂友愛,義斯無歧,即孔子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張子所稱‘民胞物與者’,是也。準之吾華,當曰仁。”他以法國的“自由平等博愛”,“證以中國意義,要亦不失為道德之重要綱領”。他還十分注意借鑒中國古代教育的內容和方法中進步的、合理的成分,他舉例說,古代的“六德”教育即現代學校課程中的倫理學,“六藝”中的射、禦,相當於我們現在的體育,算術則成了我們今天的抽象思維訓練,禮儀的教學“是一種介乎於道德教育與智力訓練範圍之間的科目”。他認為這種“對人的身心予以全力關注”的教育,反映了中國古代教育的發達和成就,是值得我們借鑒的。他認為孔子所說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是經驗與思考並重,這在今天也值得提倡。他還十分欣賞孔子“因材施教”的教育方法,他說:“照《論語》所記的,問仁的有若幹,他的答語不一樣;問政的有若幹,他的答語也是不一樣,這叫做‘因材施教’。可見他的教育,是發展個性,適應社會,決不是拘泥形式,專講劃一的。”後來他在對留美中國學生講演時又說:“孔子主張陶養性情,發達個性。其教人之法,為因材施教。”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蔡元培十分重視的“尚自然、展個性”這一教育主張的思想淵源。
應當指出,在對中國古代文化教育遺產所應采取的態度上,蔡元培是比較全麵正確的。當然,講到蔡元培正確對待古代文化教育遺產時,還需要論及他融彙中西文化教育的思想,但為避免同後麵的論述重複,這裏姑且從略。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待傳統文化是比較自覺地采取了“批判地繼承”的態度和做法,這既貫穿了他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的全過程,也是他的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的一大特色。
其三,了解和學習西方,取文化世界主義,因而“融彙中西”成為蔡元培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的一大特點。
自19世紀中葉以來,苦難的中國在半殖民地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特別是中國在甲午戰爭中遭到慘敗之後,帝國主義列強掀起了瓜分勢力範圍的狂瀾。多少愛國誌士悚於亡國慘禍之降臨,“嚐中夜起而大哭”(嚴複語),憤怒譴責腐朽的清廷“疆臣跋扈,政府闒葺,外內狼狽,虛疑恫愒,已成煬灶之計,聚鐵鑄錯,一至於此”,實乃“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蔡元培語)。當時有識之士無不驚呼:國家已處在“列強環伺,虎視鷹瞵”,“蠶食鯨吞,已效尤於接踵;瓜分豆剖,實堪慮於目前”(孫中山語)的狀況。正是在中日甲午戰爭失敗的刺激下,蔡元培開始接觸新學,“涉獵譯本書”。為了了解西方和直接學習西方,他從1898年起學習日文,進而學習歐洲多國語言。他曾說:“今後學人須具有世界知識,世界日在進化,事物日在發明,學說日新月異。讀歐文書價貴,非一般人之力所克勝。日本移譯西書至富,而書價賤,能讀日文書則無異於能遍讀世界新書。”他經過努力和探索,使自己具備了一定的世界知識和世界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