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2 / 2)

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時,不易上下。岑氣骨不如達夫,遒上而婉縟過之。《選》體時時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為正宗。

五言近體,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濃厚。

摩詰才勝孟襄陽,由工入微,不犯痕跡,所以為佳。間有失點檢者,如五言律中“青門”、“白社”、“青菰”、“白鳥”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兩“馬”字覆壓;“獨坐悲雙鬢”,又雲“白發終難變”。他詩往往有之,雖不妨白璧,能無少損連城?觀者須略玄黃,取其神檢。孟造思極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獵天驕”一首,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然兩字俱貴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句“馬”字耳。

李頎“花宮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黃鳥翩翩”、“嗟君此別”二詠,張謂“星軺計日”之句,孟浩“懸城南麵”之篇,不作奇事麗語,以平調行之,卻足一倡三歎。

於鱗選老杜七言律,似未識杜者,恨曩不為極言之,似非忠告。

青蓮擬古樂府,以己意己才發之,尚沿六朝舊習,不知少陵以時事創新題也。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麵目耳。

謝氏俳之始也,陳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極也。六朝不盡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元公遁跡廬山岑”,刻本下皆雲“開山幽居”,不惟聲調不諧,抑亦意義無取。吾弟懋定以為“開士”,甚妙,蓋言昔日遠公遁跡之岑,今為開士幽居之地。“開士”見佛書。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

六朝之末,衰颯甚矣。然其偶儷頗切,音響稍諧,一變而雄,遂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權輿於三謝,橐鑰於陳隋也。詩至大曆,高岑王李之徒,號為已盛,然才情所發,偶與境會,了不自知其墮者。如“到來函穀悉中月,歸去蟠溪夢裏山”,“鴻雁不堪愁裏聽,雲山況是客中過”,“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非不佳致,隱隱逗漏錢劉出來。至“百年強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便是長慶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藏隙。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趨下。”又曰:“勝國之敗材,乃興邦之?;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雖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複之妙。”

何仲默取沈雲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勳《黃鶴樓》,為七言律厭卷。二詩固甚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愛“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的微乖耳。然竟當於四章求之。

李於鱗言唐人絕句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餘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

有一貴人時名者,嚐謂予:“少陵傖語,不得勝摩詰。所喜摩詰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詰耳。喜摩詰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數摩詰,能洗眼靜坐三年讀之乎?”其人意不懌去。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

摩詰七言律,自《應製》《早朝》諸篇外,往往不拘常調。至“酌酒與君”一篇,四聯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無,尤不可學。凡為摩詰體者,必以意興發端,神情傅合,渾融疏秀,不見穿鑿之跡,頓挫抑揚,自出宮商之表可耳。雖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