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不知道工頭是個啥貨色。那是一個對自己親身女兒在窯子裏當妓女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父親,不講信用、專門在人背後搗鬼、無理無恥的小人……所有這些也就罷了,想不到現在連對他澤伊奈爾都沒有絲毫忌諱了。

澤伊奈爾在脫粒機邊停了下來,沒有發現守夜人的蹤影。於是,他借著星光,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周圍。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被太陽曬得發了餿的血腥味……他沒有太在意,而是尋找起工頭的蚊帳。可往常支蚊帳的地方空無一物。他又在附近找了找,還是沒找到。“怪了。”他想,“不會是他聽到風聲逃走了吧。逃應該是不會逃的。可他去哪兒了呢?不會是躲起來了吧。”

沒有發現工頭的蹤跡,讓他感到很煩躁。他必須在今夜找到工頭。要是找不到,他會氣死的。必須找到工頭!

他匍匐前行,在民工們中間轉了又轉。蚊子嗡嗡地飛舞著。民工們,疲憊不堪的民工們跟往日一樣睡在收割過了的麥田裏打著鼾,呻吟著。

澤伊奈爾沒有找到工頭。他知道,即使自己繼續尋找下去,還是找不到的。這時,他注意到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馬達聲。他仔細地聽了聽。沒錯,馬達聲正在向這裏靠近。開始的時候,他沒能分辨出馬達聲傳來的方向,便用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他發現有一道微光在夜色中滑過。燈光是在通向城裏的方向。於是,他目不轉睛地朝那個方向看著。可能是汽車,也可能是摩托車。

那發餿了的血腥味又是哪兒來的呢?

馬達聲在逐漸接近。他再仔細聽了聽,發現不是一個,而是幾個馬達發出的聲音。血腥味,工頭的失蹤,夜裏這個時候正在駛來的機動車……

不會是出了人命吧?

澤伊奈爾重新朝城裏的方向望去。沒錯,是幾輛機動車正用自己的馬達聲打破著深夜的寂靜朝這邊開來。車燈已經越來越亮了。

他不安了起來,趕緊躲到了脫粒機的另一側,跪立了起來……自己現在該幹嘛呢?既然沒找到工頭,自己總該做點什麼。他是不能空手而歸的!可這血腥味是從哪兒來的呢?他靠著兩個膝蓋迅速地接近了脫粒機。血腥味加重了。於是,他又朝脫粒機挪近了一些,然後停了下來。在脫粒機的陰影裏,似乎有個人蓋著東西躺著。他探出身,用手摸索了一下。沒錯。當他掀開線毯的一角,血腥味比剛才更加令人作嘔。他感到一陣惡心,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線毯下麵會是誰呢?是被人用刀捅了嗎?他重新把線毯蓋好。也許真是被人捅死了。既然是被捅死的……那就對了,越來越近的機動車上很可能是憲兵!

突然,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可千萬別是出了事故啊。他明白了,沒錯,應該就是出事故了。肯定是出了事故,憲兵是要來接收這個打穀場。以前在傑伊漢的一個打穀場,就有過一個脫粒機工倒在喂料口上,右胳膊被機器裏的刀整個切掉了……

正在這時,一道強烈的車燈掃過麥田,然後又轉了幾次方向,已經離這兒隻有幾百米的距離了。應該是憲兵們正在趕來。看樣子,工頭是在出事之後跟師傅等人去城裏報信,現在一起回來了。既然不能空手回去,他必須做點啥。做點能讓自己出出氣的事……

他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沒錯,他已經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了。馬達聲已經離他很近了。於是,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個冷靜、漆黑的影子朝麥倉遊動過去。他掏出火柴點著了。沒過多久,從麥倉竄起一股橘黃色的火焰。緊接著,火焰變成了更加猛烈、通紅的火柱。之後,連續不斷、跳躍著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幹透了的麥稈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貪婪地燃燒著,火光蓋過了天上的星星。這當口,第二座麥倉也以同樣的火光和劈啪聲燃燒了起來。現在,兩座麥倉,如同兩個火山口,發著紅色、橙色和黃色的光熊熊地燃燒著。在照亮了夜空的這些紅色、橙色和黃色的火光中,慌張的人影開始四處逃散,那是受驚了的民工們在奔跑。

炎熱的夜晚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煙霧。到處是一片嘶啞、窒息和驚恐的喊叫:

“快去拉脫粒機!拉脫粒機!”

“師傅,你快把脫粒機拉開!”

“火要燒到脫粒機了!”

“內齊爾,維裏,於澤伊爾!!!”

“快把箱子推過來!”

“哎喲,這是咋回事啊?真倒黴!”

“狗娘養的,看俺不抽你!”

“……”

“……”

突然傳來的拖拉機憤恨的發動機聲淹沒了所有人的呼喊。脫粒機沉重的鐵輪碾壓著鬆軟的土地,從“摔跤手”阿裏的屍首邊經過。阿裏那被藍條的線毯覆蓋著的屍首,被麥倉熊熊燃燒著的火光照亮著。

“趕緊把死人也拉開!”

“毯子著了,趕緊把火滅了……”

“再不趕緊,那個可憐人的屍首會被燒掉的……”

“……”

“……”

突然,希達耶提的兒子出現在死去的阿裏身邊。他的那張圓臉被火光映成了橘黃色。希達耶提的兒子用腳踩滅了線毯一角的火,然後抱起屍首,走到火燒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