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工頭又挨個踹了踹阿裏和其他的民工,反反複複地說著同樣的話:

“你們這些混蛋,都快中午了,還睡?他媽的,連夏穆丁大爺都已經起了!到發工錢的時候,你們可別來求俺啊!”

踹,罵……

脫粒機師傅的助手也醒了,正打著哈欠對師傅說:“師傅啊,俺還困著呢。又熱,還有蚊子……”

師傅說:“要怪,就怪你爹去。”

“為啥?”

“要是他當初讀點書,成了個人物的話……”

“也好給俺留下個大宅子啥的,對不?”

“你咋知道的呀?”

“俺爹又不是老爺啥的。”

“那是啥?”

“他跟俺一樣,就是個窮光蛋。”

“那就去怪你娘!”

“是怪她跟了俺爹嗎?”

“沒錯。”

助手沒有接茬。他把沾滿了機油的粗麻布褲子套到腿上的時候說:“你知道俺在想啥嗎?”

“俺咋知道?”

“俺想啊,要是到了夜裏,收工了以後,能舒舒服服地洗個澡,該有多好啊!人嘛,就應該洗得幹幹淨淨,穿著睡衣躺到床上。那多舒服啊!你說是不?”

師傅歎了口氣,因為這也是他所渴望的生活。助手見師傅不回答,又問了一遍:

“是不,師傅?”

“沒錯,小子。”

“最好有個澡堂子……”

師傅狡黠地問:

“為了淨身?”

“當然啦。”

“你不會是夜裏又夢見你老婆了吧?”

“沒有啦。”

“那你夢見誰了?”

“夢見的是別人。”

“她漂亮嗎?”

“俺哪兒知道啊?”

“看來你得洗洗。那現在你咋辦?”

“不咋辦。”

“你就這麼髒兮兮地去出工?”

“沒法子。”

師傅逗著他:

“這不是罪過嗎?”

“就算是罪過,也落不到俺頭上啊。”

“那該落在誰的頭上?”

“要是有水,俺不洗,髒兮兮地去出工,那才是俺的罪過。再說了,又不是俺讓那女人到俺夢裏來的!”

師傅突然正色道:“你別在意。”

助手把鋪蓋卷疊好,然後懷著因為無法淨身來擺脫不潔的不安走到拖拉機跟前。拖拉機還是平日裏的拖拉機,可此時看起來卻變得十分巨大。因為從現在起,拖拉機已經承載起了即將持續18小時的充滿了機器轟鳴的漫長一天全部的重量。

助手對著拖拉機打了個哈欠,對著拖拉機身上彌散著的鐵所特有的沉寂氣鼓鼓地看了半天,然後用巴掌拍打著拖拉機,咒罵起發明這機器的人。可他立刻為自己的咒罵感到了後悔,便忙不迭地道起了歉。

“你可是俺的飯碗啊,要是沒有你……”

他抬起頭。幾乎已經沒有了星星的天空從東邊開始亮了。

“老天爺,求你別把俺的罪過記下。俺沒有淨身就來上工,也是沒法子啊。”

說著,他突然來了氣:

“又不是俺讓那女人到俺的夢裏來的!”

這時,身邊響起了師傅的聲音:

“你自說自話地在幹嗎呢?”

助手轉過頭,看見是師傅,便笑了。

師傅說:“發動吧!”

助手拿起搖柄走到拖拉機前,把搖柄插進拖拉機,轉了半圈。於是,拖拉機馬達排氣孔裏冒出的一股充滿了柴油味的濃煙在清晨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師傅打開了油閥,馬達便像受了驚似的用強有力的轟鳴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接著,師傅把連接拖拉機和脫粒機的皮帶推上了轉軸,布滿了粉塵的皮帶便瘋狂地轉動起來。立刻,脫粒機那填滿了整個平原的轟鳴淹沒了拖拉機馬達的聲音。

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工作開始了。麥場上一人多高的麥捆被扛了起來,隨著螞蟻般沒有絲毫停頓、無休無止地奔跑著的民工被送向脫粒機。當一捆捆麥子被扔給澤伊奈爾和“光頭”夏穆丁之後,民工們又奔向麥場,去扛下一捆麥子。事實上,這就是一場奔跑,一場不知停頓、沒有窮盡的奔跑。因為奔跑者很快就變得渾身大汗淋漓,由脫粒機周圍飛揚的麥秸屑引發的令人瘋狂的瘙癢便開始了。

“摔跤手”阿裏夜裏也夢見了法提瑪。當扛著麥捆朝脫粒機奔跑著的時候,昨夜的夢的作用依然在持續,讓阿裏開心地笑著。法提瑪這女人哪,真是沒得挑!他媽的,自己咋就沒早點看到她的好呢?

他在夢裏看見自己在一個像森林裏的地方,那兒有水。突然,法提瑪從樹叢裏冒了出來。

“啊呀,法提瑪,真是你嗎?”

法提瑪冷冰冰地看著他。

他跑過去抱住了法提瑪。

“丫頭,你生俺的氣了嗎?”

“俺是生你的氣了。”

“娘哎,為啥要生俺的氣呀?”

“你把俺扔給了那幫狗娘養的,自己跑這兒來了!”

“俺沒辦法呀。是他們逼俺來這兒的。”

“你胡說。他們咋逼你了?”

“當然逼了啦。俺騙你了嗎?那時候你不也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