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書法的魅力(3 / 3)

草書本是書法中最難寫的一種書體,同時可居中國書法藝術中的“神品”地位。它的體勢左繞右纏連綿不斷,浪漫而富於變形,是世上抽象藝術中最抽象的一種。古人稱草書為一筆書,無論大草或是狂草,愈大愈狂便愈有難度。因為書寫者興之所至,便盡情抒放,其行寫速度決定其無法規定章法布局,但整體效果又要渾然一體。如宋玉所說“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若將草書與楷書相比,有許多形式上的不同和神韻上的相通。讀柳公權《玄秘塔》中的一個“宗”字,寶蓋上的一點便成全字的骨力所在,其逆鋒、折鋒、轉鋒和回鋒的用筆,無不規定著以下筆畫的取勢,無論輕重方圓。因而中國書法的藝術分解力是最強的,所謂過程的美感也最突出。但是寫草書就無法在一瞬之間顧及筆鋒的逆折轉回。然而草書的法度更嚴,劉載熙說“草書以動治靜”,王羲之說“十曲五直、十起五伏、方可謂書”。黃庭堅說“楷書如快馬入陣,草書則左規右矩”。這些書訣講的都是草書在創造過程中的艱難,難就難在要將平日的素養在彈指之間完成。唯因如此,草書也更適合抒發人之憤懣不平之氣,流露脫俗絕塵之趣,摹寫出神入化之心。

中國書法又有“書家字”與“畫家字”之分。書家字可以用正字觀之,畫家字則可以奇字欣賞。宋徽宗趙佶雖用工整的“瘦金體”題畫,但他的字並不入書法家之列,隻是用此體租牡丹鳥雉的工筆畫相映襯時,才有些意思。而其他的畫家,題字往往意趣橫生,並不過多顧慮碑帖。作為畫家的書法家,慣以冷眼看人生的還有八大山人朱耷,他是明寧王的後裔,明亡後,出家為僧。他的畫滿紙孤傲與悲憤氣,顯出決不和清朝合作的骨氣。他的草書《七絕詩》“懸肘中鋒”全在發泄壓抑的心緒。自從清代楊州八怪崛起之後,書法的朝野之分已然明顯,書法家所顯示的胸襟懷抱也涇渭分明了。與“山左宰相”劉墉相抗衡者是“皖南布衣”鄧石如。鄧石如是安徽人,少時家貧,成名之後仍要靠寫字謀生。實事求是地說,中國純粹的平民書法家是少有的,因為翰墨之緣畢竟是文人的手腕中事,而平民書法家形成大家的恐怕隻有鄧石如一人。他以臨習秦漢碑版入道,篆書古樸,隸書蒼鬱、楷書挺拔,卻很少寫草書,意在將此項留於旁人。劉墉和書法理論家包世臣見了他的字,都大驚,急於見識其人。鄧石如的印對後世影響彌遠。

楊州八怪中名聲僅小於鄭板橋的金農,是畫家亦是書法家,其書學古而能出古,獨成一家麵目。鄭板橋讚金農“亂發團成字、深山鑿出詩”。

鄭板橋本人的書法在“名人字”和“書家字”之間。名人字和書家字曆來是中國書法論字的標準之一。李世民雖也書過很不錯的《員觀碑》,朱元璋喜歡親手寫一寫對聯,乾隆皇帝到處留墨,唐玄宗李隆基和趙徽宗趙佶都很喜歡題畫,但這都屬於名人字。另外嶽飛的行草《滿江紅》,文天祥和陸遊的書法,也在名人字之列。而書家字則是專攻書法,成自家麵目,有承上啟下之功的藝術家的作品。因而這兩者是有所不同的。鄭板橋文學天賦很高,盡管未留鳴文巨製,但從短簡楹聯中亦能窺見其聰穎。他畫的蘭竹自然在其書法之上,而書法又富蘭竹和怪石之韻,同時與畫極契合。在為官的仁惠和為人的耿介上,鄭板橋亦博盛名。他的字取於蘇黃之間,兼融隸行楷,成“亂石鋪階之美”。但總的說,他的書法隻是極富文人氣的純作欣賞的墨跡,居於書法源與流的另一邊。這種書法在當時最痛快處在於狠狠劈了正統的“館閣體”之一板斧。

慣於醉後狂呼亂喊、疾寫草法的張旭和為人難有是非的米芾,也是正統書法家之外又自成大師的怪才。唐朝的張旭當過官,但豪放如仙人,人稱“張顛”。他曾於醉後,散發蘸墨而書,醒來時自視甚高。他寫字必剛腸激烈,聚氣大喊。有《肚痛帖》等傳世。其字勢逸狀奇,雄健沉著,是草書大家。宋代的米芾這個人的行狀使人難以恭維,字卻寫得好,深得王羲之筆意。米芾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超過王羲之父子,蘇軾說他的書法比王羲之鍾鷂也並不慚愧。米芾天生具備書法大器,繪畫亦占宋代重要地位。他的《蜀素帖》被稱為“風檣陣馬、沉著痛快”,藝術性頗高。

米芾其人喜詆毀他人,說柳公權醜怪,顏真卿俗品。對當朝的蘇黃兩家也毫不放在眼裏。他本人又俗得厲害,寫了《無逸篇》於屏風後,見皇帝高興,就索要端硯。又有曾臨一幅贗品交物主,將真跡留下的醜聞。

書品與人品的關係,是書界長期議論的焦點之一。權威的意見是:人品不高,書品也高不到哪去。由於書法藝術的特質,不但寫其形,又要存其意,還須寄其情。因而書法家的性情品格必然要流露於作品的表現之中。顏真卿忠正不阿,在安祿山叛亂時起兵討賊,被七十郡擁為盟主。後在李希烈叛亂時,遇害殉身。顏體如人,始終以正麵亦人,無凜烈之氣的人是斷然寫不了也學不了這種字的。宋代的文學家黃庭堅作官被一貶再貶,但磊落胸懷不改,心中無一點俗氣。他也是人品高尚、書體奇險怪異的大書法家之一。他說自己學書30年,因擇師不佳,20年抖摟不去俗氣。這是自謙,亦屬大悟。看黃庭堅晚年之書,最引入的是其風度。

但是俗人、以至奸人善書者也並非沒有。明代萬曆宰相嚴嵩是有名的奸人,書體方正嚴謹,雄踞書法家地位。被稱為“神筆”的清代書法家王鐸,是被俘後投降清朝的,官至尚書,人品無可讚揚,但行書雄健,直逼魏晉。

應該承認情操對藝術的導引,但將道德與技法混為一談,便失於僵硬了。由於書法藝術的特殊性,缺少第一流的人品便無法躋身中華民族最偉大的書法家之列。但俗人將字寫得很好,這也是事實。

對中國人來說,書法最吸引人之處隻在於法,雖然更明顯處在於書。

法不僅是規矩,還是中國人的哲學,特別是人格。

§§第三章 讀書:凝望與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