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在溫飽領域之外的,處於大文化之內的消費方式。這種多元化的消費方式首先被中等生活水平的人所接受,在文化上他們比個體戶和農民更注重精神產品的購置。在社會上他們密集結出一張互相幫助和向上升遷的網,否則無法生存。在外部形象上,他們的社會地位要求好自為之,以得到認同和尊重。
這都不是哪個購足半年柴米油鹽的山裏漢子所理解和所需要的。
因而,窮人“富”,富人“窮”。
“窮人們”另一個毛病是從眾心理強。你如果問一個幾歲的兒童為什麼要買電視機?回答肯定是看動畫片或動物世界。但問一個準備結婚的姑娘,回答可能是別人有電視機我怎麼可以沒有,或沒電視機就不結婚。難道要當新娘的人都不知電視機的價值是“看”嗎?她知道。但她更重視電視機對自己的身份價值的體現。
目前越來越多、越製作越精美的廣告全是衝“窮人們”而來的。廣告製作者知道“窮人們”再窮也要把僅有的錢獻在流行與款式的祭壇之上。廠家們還深知“窮人們”的確拮據極了,但每掏一次衣袋都能掏出一點錢來,何不繼續“榨取”呢?
時裝與名牌從不可憐“窮人們”,雖然這些東西是靠他們而流行的。現在就連書籍也穿上精裝、壓膜成套的華服,去噬吞那些寫書和讀書人的血肉了。
對他們絕不要留情,憐憫會引起他們的輕蔑。如果糧食以10倍的價格上漲,是一種社會罪惡。但時裝以10倍價格上漲,則是一種繁榮的標誌。
中等生活水平的居民是靠固定收入養家,道德上傾向守舊。然而奉公守法的人們,他們不可能暴富,但也不會破產,是社會的穩定因子。當他們把自己的家庭營造得越殷實時,性格就更穩定。從廣義上說,中等生活水平的家庭越多,社會越安定。
“窮人們”憤恨於個體戶出入舞廳,小姘貼身,有的是錢。但由於對地位的執著又決不肯扔下飯碗幹個體。於是還要受窮。目前已經擁有電視、冰箱等電器的中等家庭,10年後添置了錄放機、攝像機和微型轎車之後,花個十元八元錢還需要仔細掂量。因為到那時他們還不富裕,這不光是習慣,又是一種實際情況。
於是隻有忍窮。
忍窮的滋味一言難盡,而且是跟窮沒什麼關係的一種痛苦。當一個人馱著壞過兩次的國產電扇去修理時,想起別人家的空調,心裏一團惆悵,不免感歎自己窮。忍窮還是忍受自己事業上的無能,譬如不能去當歌星走穴去掙大錢。是忍自己機遇的晦氣,譬如沒有慧眼識才的領導來提拔自己,以至困頓。忍窮還是忍受妻子沒完沒了的嘮叨,還要瞪著眼睛看別人買便宜水果便宜煤氣便宜大衣架。你沒關係就得多花錢,多花錢就越來越窮,然而還得忍。能樂滋滋買到便宜水果的人,還得忍窮塞給孩子買校服的錢,而老師的子女就不必交這份錢。
於是他們渴望在生活的各個環節上形成點與線的結合,即網的結合。但是網上的人們根據自己的實力,既要利用他人,又要拒絕他人。被拒絕的則繼續忍窮。
於是他們把眼光投向高處,倘若升官就使那些拒絕過自己的人無法拒絕。然而在德才相當的人群當中,隻有少數人能有機會晉升為“公仆”,其他人等還要繼續忍窮。
寫純文學的作家,不願出賣靈魂,去寫下流讀物,得忍窮。
在《胡桃夾子》中演過主角的舞蹈家,不願犧牲藝術為連簡譜都不識的走紅歌星扭著屁股伴舞,也要忍窮。
倘若人們不拿一個副科長的收入和一個賣烤地瓜的收入去比,並為此忿忿然的時候,此“窮”就不必忍了。
因為忍窮的人就現時情況說,並不缺什麼,也不窮。忍隻是社會急劇變革時期的一種複雜心態。
在發展中國家,最先致富的都不會是文化和道德水準較高的人。甚至可以說,隻是文化和道德水準較低的人才首先致富,而社會也是依靠他們來積累資金。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從事科技文化事業的人才獲得較高收入。
而有些事業永遠是與金錢無關的,如偉大的藝術家的創作。當這些作品變得值錢時,早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故事了。
真正的窮,是不必忍的。孔子門人三千,唯獨鍾情於過早夭折的弟子顏回。顏回這個人是很窮困的,但樂觀的胸懷依舊,這的確令人感歎不已。
孔子還說過“仁者無憂”。憂愁這東西與尊卑、貧富、苦樂無關,隻跟喜歡憂愁的性格有關。
那麼,溫飽已足,又有何窮可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