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的幾次會盟,包括兩次弭兵之會,地點也都在宋國。選擇宋國作為議盟地點,一方麵是因為宋國在春秋諸國中少有野心,除了常與唇齒相依的衛國共同出兵抗拒晉國,與他國很少有什麼戰爭。另外,宋國與有實力稱霸的晉、楚、齊都不接壤,如果這三國國君參加會議,就不會帶很多士兵,對其他諸侯國來說,宋國也是召開國際會議比較安全的地點。
會議當天,中原諸侯們看見吳國水軍浩浩蕩蕩地從水道上迤邐而來,船桅林立,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頭,大夥兒紛紛稱奇。吳王夫差在眾人驚歎聲裏走向主席台,緩緩入座。
這次會盟,其實是由周天子周敬王提出召開的。中原各諸侯打得一塌糊塗,誰都不鳥他周天子,這使得周敬王產生了一種被邊緣化的感覺。因此他發公告給各路諸侯,選取一名新霸主,代替周天子管理天下——這樣一來,周天子不就又走進了大夥兒的視野?
該來的都來了,周敬王派來的使者宣布會議開始,並直奔主題——選舉霸主。中原傳統強國裏,齊國、楚國先後衰落,秦國遠在西陲,無意中原爭霸,宋、魯這樣的中等國家連候選資格都沒有。算起來,隻有晉國與新興的吳國才有資格問鼎霸主。
下午,投票結果出來了,晉國與吳國獲得的票數相差無幾,誰也無法勝出。周敬王的使者決定,次日再進行投票。
這晚,一位從吳國快馬加鞭趕來的通訊員,向吳王夫差彙報了一個緊急情況:越軍大舉入侵吳國了!原來,夫差這次參加黃池大會,攜帶了絕大部分吳國的精銳部隊,國內嚴重空虛,勾踐按照範蠡的建議,趁機直搗吳國老巢。
夫差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可怎麼辦?這邊伯嚭卻拔出佩劍,將通訊員刺死。夫差驚道:“你要幹嗎?”
伯嚭收回佩劍,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最大的目標是中原盟主。反正越軍已經攻入吳國了,早回去晚回去沒有多大區別。如果能夠獲得盟主稱號,回去後還能以此號令諸侯,讓他們一起討伐越國。所以,一定要搶到盟主稱號。不過,這消息不能對外泄露讓其他諸侯們知道,否則他們故意拖延時間,自己可就虧大了。”
夫差一想,隻好如此了。
吳國國內戰事實在緊急,送信的通訊員源源不斷地趕來黃池,也源源不斷地通往黃泉。據記載,夫差一共殺了七位通訊員。
好在第二天夫差的計劃就成功了。晉國內亂不已,晉定公雖然有稱霸之心,但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好屈居次席,讓吳王夫差做了盟主。
此刻的夫差心情十分複雜。眼前,是鮮花和掌聲,令人陶醉;而遙遠的祖國,卻烽煙四起,催促他迅速趕回去……
終於,會議結束,獲得盟主稱號的夫差載譽而歸,迎接他的是越國將士的武器和呐喊。吳軍思鄉心切,加上路途遙遠,與越軍一觸即潰。夫差心急如火,斥責伯嚭,說:“你曾經保證越王對吳國忠誠,不會背叛。現在你必須去越軍大營議和,否則,你就用伍子胥那把劍自殺吧。”
伯豁無奈,隻好來到越軍大營。勾踐與範蠡、文種等人商議後,認為現在越軍還無法一口吃掉吳國,姑且先答應議和,之後再做打算。
哎,風水輪流轉,以前是越國向吳國求和,現在卻翻了過來。這一次,是吳國越國力量的轉折點,從此之後,吳國就漸漸走向衰退,最終一蹶不振……
大決戰
旁觀二十多年的吳越爭霸,本質上就是吳王夫差與越王勾踐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恩怨糾葛。之前,夫差占據上風,打得勾踐抬不起頭;後來,勾踐鹹魚翻身,將夫差打人十八層地獄。這說明了一個道理:一定要做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自公元前482年越國軍隊大舉進攻吳國之後,過了四年,勾踐才再一次計劃攻打吳國。這一次,勾踐準備將吳國老巢端掉,徹底讓吳國在地球上消失。
勾踐找範蠡和文種來商量。文種首先表示讚成,說:“好,吳國這幾年鬧饑荒,市麵上粗糧都買不到了,就應該‘趁他病,要他命’。”
勾踐說:“出兵是大事,要不範先生給算上一卦?”
範蠡精通相術,海內無人能敵。他搖頭說:“隻有猶豫不決的事情,我們才算卦決定。如果上天不同意,難道我們就不攻打吳國嗎?攻打吳國這事既然我們已經決定了,就不要再猶豫,否則就會錯失良機。”
那就打吧。
勾踐下發了全國動員令,號召民眾積極參軍。號令一出,越國民眾紛紛前來報名。很短的時間裏,他就召集到八萬士兵。多年的鼓勵生育政策終於得到了回報。你也許會說,不就八萬人嗎?那有啥了不起的。話可不能這麼說。在春秋時代,擁有一支三四萬常規部隊的國家,就該在江湖上橫著走了。楚國號稱“千乘之國”,牛得不行,可算起來也不過隻擁有七萬多人的軍隊。
勾踐把八萬新兵集合在一起,讓有父母、無兄弟的士兵向前走一步。
這些士兵照做了,納悶兒地站在那兒。
勾踐揮揮手,說:“你們回家吧,不用你們送死了。”
為啥呢?他們紛紛表示:“不,我們願意為國家捐軀,為大王效勞!”
勾踐嚴肅地說:“你們死了,誰贍養你們的父母呢?”
這些士兵麵麵相覷。
勾踐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好好贍養自己的父母,遵紀守法,也是報效國家嘛。”
這話說得大夥兒眼淚嘩嘩的。多好的領袖啊,多關心人的領袖啊。
然後,勾踐又把那些身體有病的、眼睛不好使的、腿腳有問題的士兵找了出來,讓他們回去。剩下的士兵就隻有六萬人左右。從數量上來說,是少了一些,但從戰鬥力上來說,卻更加精悍。這事還為勾踐贏得了好名聲。
勾踐一聲令下,越軍六萬將士如猛虎般撲向吳國。這一年是公元前478年。
吳國是什麼狀況呢?伍子胥被迫自殺、孫武自動離職之後,吳國內政一片混亂。朝中奸臣當道,君子遠離。政治黑暗,民不聊生。而經過這些年南征北戰的消耗,吳國軍隊已經不是當年那支攻破楚國都城、把楚昭王追得屁滾尿流的虎狼之師了。他們與越軍交戰一觸即潰,完全沒有什麼戰鬥力。因此,越軍很容易就渡過錢塘江,推進到吳國國都姑蘇城,將之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一圍,就是三年。
姑蘇是南方第一大城市,防備森嚴,裏麵還保留著吳國的精銳部隊。如果一定要強行吞下來,必然要花費巨大的代價,所以勾踐就采取範蠡的計策:圍城打援。把城死死地圍住,並不進攻;如有趕來支援的吳軍,就盡數消滅之。勾踐還派人修築了一座小城,開荒種地,織布放羊,準備打持久戰。
起初,夫差還隔三差五派部隊出來挑戰,試圖撕開一個口子。越軍也不理會,嚴守包圍圈,連一隻鳥兒都不放出去。時間一長,姑蘇城裏麵的日子就變得艱難起來。
越軍圍城的時間是三年,當年勾踐在吳國做奴仆也是三年,這是巧合呢,還是勾踐等人故意安排的呢?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夫差,比勾踐當年在吳官的日子更難過。至少,勾踐心中還存有回國的希望,而夫差卻隻剩下了絕望。
糧食吃光了,吃樹皮,樹皮吃光了,那就隻好吃人了。宋國被楚國包圍了才九個月,就“易子而食”,吳國可是被越國包圍了足足三年啊。
到了最後,城牆上已經沒有一個能夠站起來的士兵,城裏的市民,沒有一個人身上有完整的衣服。
終於,到了發起總攻的時候了。越軍進入都城時,根本就沒碰到什麼像樣的抵抗。夫差在幾十個親信的保護下,逃出都城,來到了姑蘇山上——他一定會記住這個地名的,因為他即將在這兒上演人生最後的篇章。
雖然大勢已去,但夫差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希望,希望勾踐能像自己當年對待他一樣,給自己一條生路。他派王孫雒赤裸著上身,跪著前行,來到勾踐大營,對勾踐說:“臣夫差,曾經在會籍山得罪過大王,那時候臣不敢違抗大王的命令,得以與大王結好,這才返回吳國。這次臣又得罪了大王,麻煩大王親自踏足吳國來問罪,臣願意奉上珍寶美女,以平息大王的怒火,恢複在會籍山的和好。從此以後,吳國和臣世世代代願意做大王的奴仆,為您效勞,永不背叛。”
勾踐到底也有過這樣做階下囚的經曆,看見一代霸主淪落至此,心裏頗為不忍,就想答應他的請求。旁邊的範蠡提醒道:“大王,會籍的事情,是越國犯了錯,上天把越國賞給吳國,吳國沒有要。現在吳國犯了錯,老天要把吳國賞給越國,怎麼能違抗上天的旨意呢?我聽說老天送的禮物一定要收下,否則就會帶來災難。您忘記會籍之恥了嗎?”
勾踐說:“這倒也是,不過這使者該怎樣打發呢?”
範蠡說:“我來處理吧。”
範蠡親自鳴鼓進軍,又對王孫雒說:“君王已經把政務委托給我了,您還是趕快離去吧,不然恐怕會對不住您。”
王孫雒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傷心地一邊哭一邊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這個男人的哭聲,無法像申包胥一樣值錢,因為他沒有幸運地碰到秦哀公,而是碰到了鐵石心腸的勾踐和範蠡。但是,我相信他的一捧熱淚,可以將戰場上的殺伐之聲,襯托得比較柔和、人性一些……
勾踐聽到這哭聲後,還是有些憐憫他,就派人對夫差說:“我把您安置到甬東去,您自己選一百戶人家去侍奉您,如何?”
夫差心已死了,拒絕道:“對不起,我已經老了,不能再侍奉越王了。”說完,他就拔出寶劍自殺了。
在自殺之前,夫差留下了這樣一段遺言:“吾生既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何麵目以見員也;使其無知,吾負於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複重羅繡三幅,以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
意思就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很慚愧啊。如果死者能夠有知,我有何麵目見伍子胥;如果死者無知,我對不起死去的吳國百姓。我死了之後,你們用布遮住我的眼睛;恐怕還不能夠遮住,我願繡三層羅繡。我活著時這雙眼睛看不清楚看不明白,死了之後,也不要讓人們看我這副愚蠢的臉龐。
勾踐安葬了夫差。這兩個老冤家爭鬥了幾十年,終於以一勝一敗的方式結束了。
大結局
在夫差與勾踐二十多年的戰爭裏,牽涉到諸多重要人物,這裏梳理一下他們的下場。
夫差這一陣營。“三個火槍手”裏,伍子胥最先自殺,孫武做了隱士,伯薪在夫差自殺之後,也被勾踐所殺。基本上沒有一個善終的。
在越國這一邊呢?
勾踐在攻破吳國後,就出兵北上,渡過黃河,在徐州與齊、晉諸侯會合,向周王室進獻貢品。周元王派人賞賜胙(祭祀專用肉)給勾踐,並且封他為“伯”。勾踐離開徐州,渡過淮河南下,把淮河流域送給楚國,把吳國侵占宋國的土地歸還給宋國,把泅水以東方圓百裏的土地給了魯國。當時,越軍在長江、淮河以東暢行無阻,宋、鄭、魯、衛、陳、蔡、邾等君主及淮河泗水流域十二國諸侯們都來慶賀,勾踐號稱霸王,一時風光無限。
範蠡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做君主的功成名就之後,一起跟著混的兄弟就沒有了使用價值。他毅然辭去官職,乘舟泛海而去,後來到齊國經商。範蠡做官了不起,做起生意來也是一把好手。一番打拚之後他又成為齊國首富。齊國人知道他的賢明後,邀請他做齊國相國。可沒做多久,他又辭職不幹了,定居在陶地(今山東定陶),繼續經商,積資巨萬,人稱“陶朱公”。
勾踐的另一個重臣文種的下場就沒有這樣瀟灑了。範蠡在齊國時,曾經給他寫過一封信,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是長頸鳥喙,隻可以與之共患難,不可以與之共享樂,你為何不離去?”文種心存僥幸,想,畢竟是一起“扛過槍”的哥們兒,總不會翻臉不認人吧?
沒想到勾踐就是這樣翻臉不認人的人。
朝中有人造謠,說文種要造反作亂。勾踐也不做調查(沒準謠言就是從他那兒出來的),賞賜給文種一把寶劍,說:“您交給我討伐吳國的七條計策,我隻用了三條就滅掉了吳國,現在還有四條在你那兒,不如你替我到先王那兒去嚐試一下剩下的四條吧。”
文種啥都明白了,這一刻他腸子都悔青了,當初一念之差,沒有聽從範蠡的勸告,哎……抹脖子自盡吧。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