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2 / 3)

長大?什麼是長大?豆兒原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的。在鬥而廊,我已經忘記了過去,削減了回憶,在嚐試一種新的生活時不再哭泣,這難道還不算長大嗎?

“那我可以——”

“豆兒,你爹沒給你教過嗎,小孩子別插嘴。”

……

我已經決定了。豆兒從前一直沒有自己做過什麼決定。在我提出疑問時,他們總是讓我住口噤聲,不給我選擇的機會。豆兒雖然是雜物,但也能像齊物那樣真正的選擇一回。地麵上沒有我愛和愛我的人,正如同天上一樣,但我寧可選擇地上,因為這裏有我的回憶。

韓挾醞釀已久的計劃,在沒有算命人和他孫子的幫助下,我也是可以破壞的。

我想到他們所說的,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日子……也許人是在磨難中才能真正長大吧,在鬥而廊中,我變得越來越聰明了,從前的事情更多的浮現在眼前,似乎猛的一伸手就可以捕到一樣。隻消動腦一想,就能推測出,這個日子和什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我的字。對了,你說呢,難道你不認為名和字都是一種伴隨你一生的祈願或詛咒嗎?在你擁有這個名字之後,不管你日後再怎麼改,它已經在你的命運之路上印下了記號……某一天,你會突然踩到這個記號。它會把你的腳紮得生疼。這時,你才會明白,有些東西是永遠淹沒不了的——就像鬥而廊。

這下,我是更不敢將老叫化的寫在葉背的那些話告訴別人。現在世上隻有四個或五個人知道那紙包中葉子的事:我爹,我娘,他們已經睡著了;我和老叫化;至於小叫化,我不敢肯定,天知道他爺爺有沒有給他看那個紙包呢。

曾弁礱,字朔衝

礱者,龍踞於石也。此子天賦異氣,無為則俱為頑石,一飛則石破驚天。

朔衝……我的字。看來這千真萬確是指我的兩種命運了。當然,我選擇前者。

娘曾經告訴我,沒有誰能夠為我製定軌跡。可我總是發覺,自己行走在一條鐵鏈之上……鐵鏈是後院的鐵鏈,鐵鏈繞在後院的大樹上。後院的大樹上滿是血跡,因此,鐵鏈上也是血跡。無論你怎麼小心閃避,腳上都會染到紅色,那屬於雜物的紅色。也許,這就是雜物的宿命吧?!

我想起我第一次的飛行經曆。和爹娘在一起的最後時光。我原以為在鬥而廊的生活是極自由的,現在才看到,原來一直被鎖鏈禁錮在樹下。

好在我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們強逼我改變生活,終究失敗了。這全虧了也珠兒的幫忙。

怪人取來了一本大大厚厚的曆法,那是大支神的卜書,上麵記載著千年的歲月。他用咬破手指的血在每一個即將到來的朔日或望日下麵標記,這樣,那天清晨,他疼痛的中指就會提醒鬥而廊,飛翔的日子也許即將到來。怪人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這使得他看起來心不在焉。畢竟這次宏大的集體飛翔是我們雜物間的事,與他並沒有什麼幹係。韓挾一定答應過他在事成後另怪人的同伴回生,他才甘心留在鬥而廊務雜。沒事的時候,他就扔下我,飛向山林。我想起來他總拿著一個大袋子,那裏麵是一具腐爛的身體,現在卻不見了。是他的袋子丟了,還是埋了起來,這也是於我沒有任何幹係,反正我是不想知道那墳頭是否開花。這時候,好久不見的算命瞎子來也趕巧兒來敲門,次數也越來越頻繁了;自從何但伯為那空無一物又確實存在的叫化子開門之後,他就得了便宜賣乖似的不斷來敲鬥而廊的門。

長袍怪人也不厭煩,他慢騰騰走過去開門,然後長久的注視廊外的一切。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其實我知道是誰在作怪。怪人不允許我去開門,我當然也懶得去。

很多次的開門關門之後,怪人和四條龍開始慌神了。每個月,朔日與望日竟然不見了,就像被時間的天狗啃碎一般,銷聲匿跡。曆法上有,也能推算得出,那血跡未幹,可我們感覺不到那兩天的存在。明明你知道有這麼段時間,卻感受不到它的流逝。每個月我們隻能經曆二十八天,在其他人眼裏又是整整的三十天。

是也珠兒搞的鬼。我沒有告訴你也珠兒可以掩蓋一切,顛倒是非黑白。我和莊龍最後一次說話的那一天晚上,他告訴我,原來極西之地有一架極大的算盤,那算盤上的珠兒每時每刻都在不斷的計算。珠兒就是也珠兒。也珠兒能夠記下是非善惡,也能塗抹是非善惡。世間的齊物每殺一個雜物,算盤的也珠兒便會記下一筆。齊物殺了多少雜物,百年之後,大地便會出現多少也珠兒。

“那也珠兒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呢?”我問莊龍。

“因為狗尾巴草。”他說。

莊龍又提到,大支神懲罰揣摩天機的人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這個人的雙眼變成也珠兒。眼睛變作也珠兒,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可是也珠兒會長得很像你的眼睛,讓別人不能知曉你是瞎子。

於是,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突然想出了這個妙招——把也珠兒塞進曆法的朔望兩日裏,這樣每個月的這兩天就會像剛才說的那樣消失了。很巧的是在這天天之前的傍晚,那個看不見的算命人都會敲響鬥而廊的大門。這幾乎形成了一種慣例,像在特意配合我一樣。於是,我就悄悄走到怪人的床邊,把也珠兒填入攤開著的曆法之中。

這樣,也珠兒就把時間抹除了。在我離開怪人和龍之前,他們也沒看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些家夥顯得相當惱火,可也束手無策。怪人隻是用他那看不見的腳跳來跳去,抑或在半空飛旋。終於有一天,怪人帶著我去密室找韓挾。他的劍氣能讓我們輕鬆突破地麵。

韓挾的眼睛在地下閃閃發光,然後我就不記得什麼了。也許是韓挾也沒有辦法,也許是他的辦法還沒有實施,也許是他實施的辦法是我所看不見的——總之,還是有人來敲鬥而廊的大門,而我的也珠兒陰謀也一次次的得逞了。這樣,我終於擺脫了飛翔的命運,現在也有點兒沾沾自喜起來了。

沒有人再唱什麼末日歌。有時候我似乎能隱隱約約聽到一點兒小聲音,可專心豎耳去聽,那聲音又不見了。

我依舊無憂無慮的學習飛行,狗尾巴草就是我無盡的朋友,在下麵認真地看著我。我還是不大喜歡人頭們,現在沒什麼事已經不和他們說話了。一個人在草間玩耍,也愈來愈自在,倘若這時遇到一個同齡的孩子,恐怕會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吧!而且,我長著蜚的身體,是一定要把人家嚇壞的。

我躲在茂密的狗尾巴草從,在反複用黑色的也珠兒去碰白色的也珠兒,這樣我就會得到更多更多的也珠兒。反複做一件事很多次,有時候你會感到無上的快樂,有時候無限憂傷。但憂傷是我願意承受的。更多更多的也珠兒意味著我可以更長時間的呆在地麵,不用飛翔。其實我也知道,也珠兒永遠隻呈現一種顏色,就像怪人那件黑得有如雪一樣白的袍子一樣。

可是我還是得到了很多很多的也珠兒。

我把它們收集起來,同鬼麵瓦片一起,小心的收藏。

狗尾巴草和豆兒的尾聲

在鬥而廊最後一天前的夜晚,我躺在劍氣之上做夢。

我夢見老叫化來找我,他努著吃過我給他的最後一點饅頭的狡黠的嘴,要求我把鬥而廊這三個字寫出來看。我撿起一塊瓦片般的石頭,卻無從下筆。鬥。鬥?哪個鬥?而呢?我不知道。印象中隻有模模糊糊的發音,那些字已經離我遠去了。老頭兒的眼睛盯著我,盡管我知道那隻是小小的也珠兒,可還是渾身戰栗。他冷笑著說:“小孩子可以隨心所欲的造字,隻要他認得些許偏旁,就可以組合出無數的生字來——怕是你想胡謅些許個怪字敷衍我吧!”

難道不是嗎?我愣了好久,老叫化一把抓過我手中的石頭,說:“這倒是一塊不錯的家夥,能賣個好價錢。”於是把它塞進了他破破爛爛的討飯口袋。

我突然想起了廊字怎麼寫,再去尋找石頭,卻再也找不到了。四周是一片荒漠,存在的隻有粉塵和僵硬的土。我就用指頭在地上寫。可是,指尖所觸的沙土突然變得硬梆梆的,周圍的光線也黯淡起來,天空顯出大支神降臨的色彩。我抬頭一看,毛蟲爬過,許許多多人頭看著我笑,廊主韓挾、何但伯、長袍怪人,甚至我的爹娘,都站在我的麵前不說話。廊主把他的頭卸下來,衝我鞠了一躬;何但伯哈哈大笑,拿著一把巴豆吞咽下去;怪人沒穿長袍,他身下的長劍劍身和一些奇異的軀幹交織在一起,閃耀著光華與碎裂的榮耀;爹的頭頂盛開著黃色的離兕子,而娘在用衰樹葉編無沿的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