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害怕,再回頭去找老叫化,他已經拿了我給他的半塊饅頭不見了。
在鬥而廊的最後一天,我哭醒摔在地上之後,長廊前後兩扇大門都咚咚響了起來。怪人哆嗦了一下,我還沒見他如此恐懼過。他丟下我,跑去前門。
我當然就去為那個看不見的人開後門。
走到門口,我突然想,娘說過不要隨便為生人開門的——畢竟我還沒同那個總是敲門的算命人打過交道——還恨過他——或許我不可能見到他。
“誰?”我問。
“我。”
“誰?”
“我。”
“是誰?幹什麼?!”我壯著膽子喊了一嗓子。
“我找豆兒。”那是一個我熟悉的聲音——可那時我甚至想不起他是誰,或者我在那裏遇見過他。佟阿瓜?小叫化?爹?
“你找哪個豆兒?是豆兒,還是鬥而?要不然是脰兒或者逗兒?”
“全找。”
“找他做什麼?你認識豆兒嗎?”
“難道不認識就不可以找豆兒,鬥而,或者脰兒還有逗兒嗎?我隻是想帶他去一個地方。那裏很大很大,那裏有街市,瓦子,有胡商的店鋪和噴香的燒餅攤子。有伶牙俐齒的說書人,很會講故事,還有雜耍的小姑娘——”
“說書人?有豆兒的故事嗎?”我想起最早的時候,我們家居住的那個小鎮了。佟阿瓜常常找我打假,他木匠爹爹的手藝高明得不得了。
“有。還有韓挾和鬥而廊。說書人會講每個人的故事。”
我打開門。老算命人摸摸我的頭說,豆兒在這裏呆得也夠久了。現在一切都將休止,外公帶你去吃叫化雞。
“我想問問他們。”
“眼睛是也珠兒做的人喲,九個裏麵有八個。就算你看不出來,其實他們是真的瞎子。問別人問題不如問自己,因為豆兒的眼睛還沒有瞎呢。走吧,跟老漢走吧。”
“為什麼要走呢!”我心裏萬分想走,這時卻破了嗓子嚷嚷,回頭想看看怪人。可是廊內一片漆黑,除了零星的幾點熒光,什麼都瞧不見。算命瞎子著急了,頓著手裏的竹杖:
“豆兒快走!”
我摸著下巴,故意慢慢騰騰說,讓豆兒再好好想一想。這時候一聲慘叫,老叫化道一聲“壞了”。急忙趕去鬥而廊前門。回來的時候,他拖著一具疲軟的身體,一個圓圓的腦袋滾在身後,怪人甩了長袍追過來。那是小叫化的頭——我曾經丟過他泥巴的——現在卻不知疲倦、歡樂的滾動著,溜出長廊後門,在院落中旋轉。
瞎子疾聲問我:“豆兒,要哪個身體?齊物還是雜物!”我深知蜚的身體對我更有用處,卻鬼使神差不假思索的說要齊物。
老算命人的竹杖插進了緊隨而上的怪人身體,我聽到肋骨的嘎巴聲。他以手為刀,直取我的腦袋,我嚇懵了,忘了躲避。不一會兒,我在昏厥中感到斷根生那種奇異的觸感,心裏明白,自己已經獲得了小叫化的身體,重又變回齊物了。
這一切發生得又太快,我還來不及多想什麼,新的感覺已燃取代了舊的感覺。
“豆兒,走!千萬記得,你是由一條人命換回來的!走,走啊!”老算命人攔住爬起來的怪人,他們扭打在一處,雙方腦袋上都有血滴下來。怪人受了重傷,又站不穩,劍氣便施展不開。算命瞎子得了先手,壓住怪人的攻勢迅猛進攻。
“怎麼還不走!”瞎子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紅紅的眼眶裏,也珠兒亂轉。
我心想,與鬥而廊有幹係的人,現今也就剩下這兩個了。他們打架,怪人勝了,就會捉住不再能夠飛行的我,讓我去完成他們的什麼計劃;算命人勝了,便會帶我走,也不知去哪兒——我還不知道他是敵是友,還怕他找我討孫兒的命呢。
豆兒呆呆看著他們打,有血摔下來,突然間有了主意。
我折了長長一截斷根生,跑到他們近前,一端往怪人的傷口一放,不愧是斷根生,粘合處立即生牢了。
“豆兒?!”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把另一端按在瞎子大腿的傷處。倆人再掙紮一番,究竟未能分離,一同倒下了。怪人怒喝一聲想撲上來抓我,一用力,他們便就地翻滾起來,碰翻了石桌。我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拔了斷根生掰成不長不短的小截兒,看準了,扔過去恰好能砸著他們。過不了許久,算命瞎子與怪人已經難以分辨誰是誰了。瞎子還想張口說什麼,可他的嘴皮子早變了形,腫得像倭瓜。
後院裏小叫化的頭顱竟然還在滾。我腦袋下新生的他的身體,感到一些惡心,幾陣雞皮疙瘩過後,我哭著跑進鬥而廊,慌慌張張摸出我的也珠兒和鬼麵瓦片,用力撞開前門,奪路逃進狗尾巴草的迷陣。
也許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鬥而廊還會穿越冥冥,找到我的所在,無論我逃到多遠。齊物與雜物都要永久的存在,少了這一方,另一方便不複存在,因而大支神不愁沒有食糧。當然,沒有我的鬥而廊也似乎也不一定就完蛋。我腦袋微微發昏,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又在心裏重新萌發,好像娘悉心澆過水的藤蔓植物一樣。現在我不是很害怕,也珠兒能夠保護我的。在今後,我會學好撒謊,也將明白也珠兒更多的神奇作用。在我能夠像爹爹一樣滿身武藝保護自己之前,唯一可以仰仗的,隻有也珠兒與鬼麵瓦片了。
至於韓挾,要麼他的陰謀已經得逞,要麼墜入黃泉成為大支的餌糧;怪人的屍袋也許已經複活,也許仍舊發臭:總之我暫時沒有機會再見他們一眼。時間越長,鬥而廊內的生活竟然愈發變得清晰可見,時光似乎順黃泉倒流,來懲罰我濫用也珠兒與斷根生的過錯。
老算命人的第二個紙包,也一定等待在人頭支架之下,其中的秘密我大抵永永遠遠都不能發現。但那一定是瞎子留下的凶兆,我寧願不知道它的存在。正如同鬥而廊,我逃離了它,也就再也不能滿足我難耐的好奇心,在餘下的生命中始終苦苦思索韓挾收集雜物人頭又讓它們飛上藍天的意義。這是豆兒的遺憾,也是豆兒的幸福。豆兒寧願不去經曆更多。花圃中還有更多更多重要的花草等待我去種植,雜草,連同衰樹,還是清理掉比較好吧。
外麵的世界也滿是人頭,隻不過它們會移動,一張嘴不但血口罵人,還要大口吃飯。好在我的也珠兒夠用。瞎子也說過,眼睛是也珠兒做的人,九個裏麵有八個。這世上,能看清楚的人,越來越少了。時間還有得是,我也不算真正長大。等豆兒慢慢摸索出了也珠兒以及極西之地還有大支神的全部秘密,那時候我就敢於直麵鬥而廊的挑戰了。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隻是奔跑。我踏進了泥潭,可仍然不能停歇。
豆兒蹲在地上喘氣,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可是泥巴還粘在掌心。這一跤摔得真痛。我看看腳,指甲縫裏的泥都幹了。天色尚早,大支神現在出沒,也不無可能,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害怕。一隻黑乎乎的毛蟲朝我爬了過來,當我伸出髒手去捏它時,那小東西的尾巴微微一縮變成了頭,向相反的方向拱去,在地麵留下一些粘糊糊的印記。這時又過來一個小孩,蓬亂著頭發,身上兜了一股子酸臭味兒。我以前見過他的。他是——我隻看清他紅腫的赤腳,還沒有細看臉呢,他已經拈了短短的一節黃瓜頭,彎腰將那毛蟲按癟了。
我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賴在地上哭起來。有一些大人小孩,都圍過來看,弄得附近都臭烘烘的。也珠兒滾了一地,可是誰也不願意幫我將它們聚攏撿起。一隻黃牛分開人群走到我身邊,它頭上兩角之間開著那種很像很像離兕子的小黃花兒,花莖會忽視花冠的存在,像竹蜻蜓的杆子一樣飛轉,發出蒼蠅的叫聲。我就爬起來,撿起也珠兒在衣襟上噌幹淨,跳上牛的脊背。人群散了,臭味兒沒有了,當我們即將突入狗尾巴草的迷陣時,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隻被黃瓜頭按成稀湯的黑色毛蟲。天上隻有一塊雲彩,那後麵也許停歇著飛累了的鬥而廊,也許鬥而廊還沒有飛起來。睡意襲來,周圍逐漸豎起了更高的建築,那已經不是廿岫山的佟木匠一個人可以趕製的了。更多臭烘烘的人擠在裏麵玩骰子、喝酒或者摟姑娘。我摸摸牛背,又摸摸口袋,幸好鬼麵瓦片和也珠兒還在。
真好,我再數一遍,囊中滿滿當當的也珠兒,隻少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