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支神像長蛇滑過大地,春夏就被他爬行的軌跡劃分開來;大支神沒入雲霄的時候,土壤就會龜裂三年。
鬥而廊內,一切如故。
完成了幾次儀式,斷根生支架上的空位漸漸減少,廊主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轉向了我。每天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何園丁和怪人就出去狩獵雜物為民除害。韓挾留下來鼓搗一些藥草,嘴裏嘟囔著什麼要把我的頭變大。我心想,我又不是雜物,要我的頭有什麼用,遂不以為意,可是韓挾卻一天到晚總是打我的主意。他總是監視我,還試著用從我家後院偷來的衰樹葉裹了太子參,又加了一味什麼草做藥引,搗碎了,放在鍋裏炒成末子硬塞進我嘴裏,沒想到幾次服藥後我的頭變得比以前更小了,韓挾隻好作罷。有時何園丁也會用他的絲瓜葫蘆裝一兩顆丹丸帶回來給我吃,這些藥據他說是很名貴的,吃進嘴裏卻很甜,我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我不敢對他們說這藥是甜的,生怕他們拘泥於良藥苦口的大道理,以後不再給我吃了。可是即使吃了他們花大力氣搞來的各式各樣的靈丹妙藥,最終卻也沒能讓我的頭再長大一寸。
後來韓挾他們約略是有些氣餒了,很長時間都扔下我不管,除了一日兩餐會心不在焉的叫我來吃外,就算我一整個晚上不回鬥而廊,他們也不再那麼大驚小怪。
沒錯,我們一天隻吃兩頓飯的。我們隻吃各種各樣的植物的莖與葉。有時候我很想念娘給我煲的糯米飯,晚上睡覺的時候偷偷哭,劍氣化了,掉下來摔得很疼很疼。我的頭要是摔破了,韓挾就會打爛我的屁股——他隻在乎我的頭呢。韓挾,何但伯和怪人都不吃肉,這事情也算有點蹊蹺吧。鬥而廊中三個大人的生活是單調、枯燥、無聊的。他們每天去尋找新的雜物,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捉回來,然後綁在樹上,積攢得多了便一齊殺掉,驅役龍首,令蠕蟲般的鬥而廊徐徐前進。
我呢,則把鬥而廊當作了一座探險的迷宮。幾乎每一天,我都可以在這裏發現新的好玩的東西。漸漸的我跟廊中的人頭混得熟絡了,就能從其中會說話的嘴裏套出點東西來。雜物之首都恨極了廊主和他的爪牙,但對我沒什麼成見,所以有話也喜歡對我這個小孩子說。
不過這些家夥的腦袋都不大好使,聽它們說起話來也是要費好大勁的,想想我爹作為一個換上人身的雜物,能練成那麼高的武功和法術,應當算是它們中間的佼佼者吧。
說也奇怪,人頭裏有一老一少兩個我看得蠻眼熟,仔細想想,老的那一個特別像算命的老瞎子,隻可惜它的眼沒瞎,瞪著我,怪嚇人;小的特別像他的孫子小叫化,隻可惜臉上沒有泥巴。我同它們說話,它們不睬,隻是一個勁兒瞪我,我挺生氣,就從院中取了些泥巴抹在它們臉上。後來廊主回來,查出了是我幹的,就用怪人掃床的劍氣撣子揍了我一頓,所以我以後再也不去理會那兩個頭了。
廊主下手竟然比我爹還重,我在怪人的大床上一連趴了三天才下得了地。何園丁拿來活血化淤的靈藥給我抹上,一邊語重心長滿口“何”字的嘮叨說,廊主最恨別人動他的頭(其實他的意思是廊主保留在鬥而廊中的雜物的頭),要不是害怕傷了我還未長大的腦袋,廊主那天早就把我大卸八塊了。我領教了厲害,後來便收斂了一點,任憑頭顱們怎麼瞥我,也不敢碰它們,至少是不能讓韓挾知道我欺負了他的心肝寶貝。偶爾高興的時候,何園丁就悄悄塞給我很多巴豆,讓我把它們扔進哪個我看著不順眼的人頭嘴裏。巴豆是瀉藥,人頭卻是沒有腸胃的,究竟巴豆到了它們嘴裏會怎麼樣,我可不知道。總之我認為廊主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人頭下麵除了斷根生做的層層疊疊的支架,就再沒有什麼可以排泄的通道了。這時,看著那人頭一臉令人匪夷所思的複雜表情,我和園丁都會樂得直不起腰。
這也許就是我和園丁唯一的消遣了罷。園丁喜歡人家直接叫他的名字,因為他著實很以為自己的名字了不起。他說,他的名是但伯,字也是但伯,所以無論怎樣叫,雖然他很醜,但他都是何但伯。我故意叫他園丁爺爺,他就一個人拿了巴豆向某個張開嘴的頭顱牙縫裏扔,看得我直眼饞。怪人依然我行我素,突然出現又離奇的消失,飛行抑或是晃晃悠悠的行走。我對他並無好感,也不曾搭理他。我總覺得他像一個人的影子。那人死了,卻留下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影子,始終孤獨的徘徊在鬥而廊的每個角落。我們就在這鬥而廊之中過著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一晃過去了好些日子,也不知是幾個月,還是幾個年。每年大支神都會在清明時蘇醒,鬥而廊裏,誰也不會提及此事。
而自從韓挾斬下那兩隻雜物的頭,鬥而廊就一天天熱鬧了起來,就象正月十五繽紛的夜空。何但伯提到過,有一些體內陰陽之氣頗為不調的雜物,身上容易長出五花八門的怪東西;而韓挾是極痛恨他的人頭上有汙點的,更何況那長出來的東西比汙點還要嚴重。
還是拿最近掉了腦袋的雜物來說吧,一個叫“奢比屍”,一個喚作“禺彊”,都生得十分醜陋,這本身就令韓挾不快,再加上他們的耳朵背後都長了兩條小蛇,奢比屍長了青蛇,禺彊長了赤蛇,人頭看起來不倫不類,把它們放進格子中的時候,有一條青蛇竟然吐吐信子咬住了斷根生製成的人頭支架,結果長在了上麵。韓挾一怒之下砍掉了奢比屍和禺彊耳後的蛇。可是,由於它們的頭置於斷根生之上,那四條蛇竟然每次都會重新長出來,所不同的是,青蛇是淩晨出現,赤蛇則於傍晚現身。
廊主為了讓他的鬥而廊保持一致的整潔美觀,不得不很早就起來,為奢比屍除去像蠻人的耳環一樣繞在它的大耳朵兩旁的蛇。奢比屍疼的嗷嗷亂叫,這就驚醒了所有熟睡中的人頭,他們也學了它的樣子扯開嗓門叫起來,登時鬥而廊就炸開了鍋。同樣,傍晚的時候,人頭們都要好好吼一陣子才罷休。韓挾束手無策,他雖然已是憤怒至極,卻也橫不下心來,不忍傷害了哪個頭顱,隻好拉著何但伯,對著人頭們一陣大罵。可他們哪裏罵得過人頭,不一會兒就敗下陣來,淹沒在鬥而廊人頭的粗話聲中。這時候,看了這亂哄哄的局麵,我就興高采烈,在廊中手舞足蹈起來,左胳膊扇得比小鳥兒都歡。後來,廊主又帶回來很多怪模怪樣的人頭,有不少是蠻聰明的家夥,尤其能鬧騰,裝死、吐口水、大唱自編的“韓老妖末日歌”等等,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