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算明白了鬥而廊後院的鐵鏈的作用。何園丁逮到了一個雜物,是一隻老大老大,有佟木匠製作的大八仙桌那麼大的青蛙,長著人的腦袋。何園丁和怪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光溜溜的身體用鐵鏈拴好。睡覺的時候,我們還能聽見它掙紮的聲音,還有那個人頭的怪叫。對了,順便提一句,我們是睡在鬥而廊裏頭的。怪人用他那看不見的劍氣為我們做了三大一小四張床,躺上去硬硬的,不過卻也睡得安穩,而且醒來後周身沒有酸痛的感覺。韓挾告誡說,這床可以保存人睡眠中不斷散失的修為,但劍氣沾淚即滅,所以我躺在這床上,切不可哭泣……
來這裏幾天,我也終於習慣了在上百號人頭的注視下,用手在黑暗中摸到床鋪,不流一滴眼淚,安然入睡。恐懼化為生活中的一部分的時候,也許人就變得更堅強。忙碌了一天的何園丁,臨睡前總是嘟嘟囔囔的說著話,韓挾和怪人隻是閉眼靜靜地聽。從他夾纏不清的囈語中,我了解到很快就會有一種將雜物獻祭給邪神大支的儀式,到那時所有的雜物都將被斬首,身體丟掉,腦袋留在鬥而廊。我突然覺得那隻長著人頭的青蛙挺可憐,白天就捉些蟲子野果喂它,誰知它不但不領情,還向我吐舌頭和口水,我一氣之下抓起好些何園丁晾曬在石桌上的巴豆扔在它嘴裏,害它連瀉了好多天的肚子,一直到它的腦袋被怪人割下來為止。
鬥而廊始終寂寞,偶爾也會有山民撞到大門口,對著我們拜了又拜,口口聲聲央求“韓大仙”除魔救命。韓挾在的話,便會一甩衣擺跟著那人出去,許久就捉了雜物回來;不在的時候鬥而廊中的人頭總是起哄,來客嚇得尿滾屁流,一個勁兒的對著我們拜,管我叫“仙童爺爺”,管何但伯和怪人叫“神仙祖爺爺”,丟出好些銀錢。
我們才不稀罕那錢呢,但何但伯還是會笑咪咪的收下,令那人安心回去。他和怪人整理了衣衫就飛去捉拿雜物,銀錢讓我隨便找地方扔掉。
白天的時候,他們根本懶得管我。我自由自在,竟比在家裏的時候舒暢了許多。也沒有誰用“大支神來啦”這種老套的說話嚇唬我,豆兒最遠可以走到狗尾巴草的迷陣深處玩耍,那裏就像我的一個不開花的秘密花園。對於墳,我是很不喜歡的。假若遇見覆了熙熙攘攘一大片狗尾巴草的土丘,我便疑心重重的避開。反正我是跑不掉,韓挾也不想花大力氣去和一個小孩子周旋,當大仙的壞人總是很忙很忙。豆兒廊裏麵沒有幼小的頭顱,因此我連一個玩伴的頭都找不到。我挺想佟阿瓜、小叫化和大家的。他們呢,隻是加緊捕獵雜物,希望在儀式之前能夠多湊齊一些腦袋,然後一次性的全部斬首。
瓦片大概就是在那段日子裏給我挖出來的吧。那是一種器皿的碎片,有半個手掌那麼大。迷陣更深處,有一小座滿是碎石的小丘,沒有生一根狗尾巴草,光禿禿的好看極了。那裏有鵝卵石和雨花石,都是補天時候廢棄的石材。我漸漸喜歡上了在那裏麵找好看的石頭拿回鬥而廊藏起來,盡管那些石頭對我並沒有啥用處。韓挾有時候心情豁然的好,會檢查鬥而廊,他疑心小孩子都喜歡積攢一些烏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我就同何但伯勾結,聞風轉移我的石頭,和他捉迷藏。
我在石頭堆中找到一片碎瓦,看起來年代久遠,當然更吸引我的是,那上麵朦朦朧朧有一個圖案,有半截身子,有頭,頭上還有兩個洞洞兒,像是惡鬼或是別的什麼妖魔。我覺得這瓦片一定是擁有神力的,至少今後能和別的小孩換些好玩意兒,就把它帶了回去。
我叫它鬼麵瓦片。當然它可能原本不是這個名字,但這並不算很要緊。
還有一次,我在鬥而廊的某個裝人頭的架子之下發現了一本用來墊角的舊書,我想把它抽出來,卻將架子弄倒了——沒有砸到我,運氣真好。奇怪的是,那些人頭卻沒有滾出來,像在架子上生根了一般。何園丁趕回來滿口“何”的大罵了我一頓,我一邊真誠的承認錯誤,一邊藏起那本書開溜了。我在狗尾巴草的迷宮中找到了一個光線還算充足的地方,就捧著那本書看了起來。這似乎是一個人的日記,我看不太懂,但也多少了解了一些鬥而廊的情況。
我總是覺得,那本日記是韓挾故意留在廊中讓我找到的。
時至今日,我已經將那本日記的內容忘卻大半,不過有一些段落卻是銘記在心,比如說:
終南山之陰有木,曰斷根生,無花無葉,矮短難覓。償有落魄之人至此,自縊於樹,脛觸於斷根生,乃活,然身與樹合生一處,手足皆生根,無力脫逃。山人異之,以為山鬼精怪,遂以杖擊,杖亦生根於樹。
吾獨尋斷根生、俑頂木,邀神匠,三十三年而築此廊,以為脰兒之廊,盡羅天下雜物之首。後惡其名,遂更為鬥而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