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和娘埋葬了爹。爹的墳頭長出了一種怪好看的小花,黃色的,花瓣會在莖上麵自己轉動,驚得沒有蜜蜂蝴蝶敢於靠近,因此它寂寞而瀟灑。娘淡淡說,這花叫“離兕子”,是爹碎裂的頭顱所幻化的。我們對著爹的墓碑拜了又拜,突然,娘拔起一株離兕子,對著那在枝頭轉動不已的小花說:“連哥,恕我不能完成你的遺願了。不過連哥放心,我會保護好我們的豆兒……連哥請安歇吧。”剛說完這話,所有的離兕子紛紛凋謝,落在泥土上,留下了霎那間的一片黃顏色,不見了。
娘說,人死後,要飛上天;對於天上的人來說,這就好像地上的一顆星星滑過長長的軌跡,掉落在他們那裏。地上魂靈在天人看來,也是星星。
娘又說,人的身體罪孽深重,是不能飛天的。大地的中心那顆俑頂樹下的黃泉,死人入土後,身體最後都要順著地下的暗流,去向黃泉的。而她就是要為這些身體祈禱的人,這便是娘稱為大支神覡的原因。
這時,我恍然學會了鬱悶。豆兒一家,原來和我所厭惡的雜物妖怪藕斷千絲萬縷連……鬱悶就像是一個圓環,首尾都連接在無止的痛苦之中。爹已經不能再打我屁股了。
從這天起,我就跟娘一起生活。娘不再教我習字,不講大支神的故事;我也不再偷偷跑出去玩耍。我的頭發很亂,沒有人為我梳理,這樣它就會每天變一種式樣。今天還是筆直,明天就從中間狠狠彎曲了一下,像旬采鬆,也像小叫化的頭發那樣蓬鬆而紊亂。
娘幹活的時候,我就靜靜的在一旁看。我家後院有一種樹,名叫“衰樹”,每年的秋天都會結出一種形狀像梨的赭色果實,摘下來喂給小鳥吃,鳥兒就會變回鳥蛋。不過現在衰樹還沒有開花,娘每天隻摘一片最大的綠葉,細心掐死上麵爬著的齧衰蟻,裹了牛黃置於鍋內,以文火慢慢煎熬,熬出一些顏色難看,氣味令人作嘔的藥湯。然後,她就逼我把這些湯藥一股腦全咽下去。我每每喝了想吐,娘就用無名指在我的心口一點,頓時舒暢許多,可下一次見到了這湯,喉嚨又會翻騰。
我真害怕喝這個東西。可是,爹死了,如果我再氣娘的話,娘也會死吧?
偶爾廊主也會派人來,有時是長袍怪人,有時是何園丁。不過他們大都是來看我的。怪人來的時候從不走路,他會像一隻黑翎白頸的鳥,在我家窗外盤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決不帶兵器,卻依然顯得陰冷可怕。何園丁還是要像往常那樣翻進籬笆,“嗬嗬”笑著向我招招手。娘一聲不吭杵在一旁,咬著嘴唇,看著他們用手肆意撥弄著我的腦袋,末了,還咂咂嘴,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娘這時才長出一口氣,把剛才慌慌張張藏起來的衰樹葉、牛黃和鍋子取出來繼續熬藥。她是施了法術,將它們封起來的吧。
“小了,小了,”娘時不時捧著我的腦袋看,笑得很迷人。我問她什麼小了,她也不告訴我,隻是放開手繼續熬藥,弄得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彌漫了我的家。
有一回我把喝剩下的一口藥湯含在嘴裏,忍住惡心,趁娘清洗藥鍋的時候偷偷抓來一隻蚱蜢,吐在它的身上,沒想到蚱蜢竟然掙紮幾下死了,仔細看去,屍體竟然變得越來越小,最後隻有螞蟻那麼大了。怎麼回事?我想了半晌。鳥蛋?娘是在用這種藥把我變得更小麼?這真是奇怪,因為我隻有快快長大,才能為爹報仇呀!我不敢去問娘,怕她發火,於是跑到爹的墳頭,可惜那種黃色會動的小花再沒有長出一株。我同爹說了幾句心裏話,便悻悻走了,心中不知怎的充滿了我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