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開始給我講天上的故事,這代替了每日例行的習字課。她說,大支神是雜物的守護神,同時又是藥神與巫卜神。天地初開萬年之後,世間方才出現雜物;又過了千年,大支神來到地麵,這才引起了無盡的紛爭。
原來地上的齊物都鄙夷雜物的,因此天上仙神也極鄙夷大支。赤丹仙汲水霍為眾仙集會,煉化地界作怪的雜物三十三隻,製成岡句仙豆三十三顆,不出三天卻失竊了。神仙紛紛無理指責大支神私竊仙豆,大支負罪下界。
到了極西之地,大支神住在廿岫山的俑頂樹上,那時的俑頂樹還沒有那麼高。大支神哭泣的時候,廿岫為之所動,淚水化成寶珠。廿岫山腳還有一架奇大無比的算盤,可以計量天地。大支神遷徙到中原的時候,俑頂樹終於瘋狂的生長開來,它的根係穿透了廿岫山,紮根於大地中心的黃泉;而算盤和寶珠則留在了極西之地,遙遙東望大支神。雜物得到此神庇佑,愈發強壯起來,因此人心惶恐,如臨大敵。
還有別的一些關於大支神的瑣事,娘都盡可能詳細的講給我聽,然後逼我牢牢記住。可現在,我已經忘卻大半。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拋棄關於這個大支神的傳說,轉而盡可能的記憶關於我自己的一切了。
到了廊主韓挾信上說的那一天,我和爹走去鬥而廊之前,娘第一次的向大支神祈禱,將她自己的血滴在一個小罐中。她吻了我,然後爹就叫我轉過身去。我很聽話,就轉了過去,因為我希望等一下爹可以在廊主麵前保護我。可是我聽到了金屬的聲音,然後又一陣疾風向我襲來,突然間又戛然而止。爹過來拉著我的手說,“豆兒,咱們走吧。”
爹和娘的眼圈全紅了。最近他們總是這樣,娘解釋說是水土不服。可我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久了。我記得爹也說過,廿岫山民都生有怪病,他們從三歲時候便瞎了眼睛,為了防止腐肉作祟,就剜了去喂驢,結果廿岫山上就再沒有驢了。從外表倒是看不出來,因為這些人有一種東西可以取代眼珠子——隻是讓眼眶紅紅的——就像爹那樣。再告訴你多一點吧,昨天我還聽說,佟木匠也是瞎子呢……隻是我們看不出來而已呀。爹把砍刀掛在腰間,尖刀藏在衣服中,拽著我走出小院,回頭對娘說:“我下不了手。還是……交給韓挾吧。”
“豆兒,走慢些,小心摔著。”娘在我們背後揚手,聲音一陣陣嗚咽。她喉嚨又被魚刺卡住了?真怪。
我們一邊穿越狗尾巴草設下的迷宮,爹一邊給我講一些處事的大道理,還摸出一個紙包給我看。我又驚又喜:那不正是算命老頭給我爹娘的東西麼!我急忙撕開紙包。裏麵是一張枯掉了的小小樹葉,也許在爹第一次看它的時候還是綠油油的。在樹葉背麵複雜的葉脈圖案中,有人用極細的筆繪下了幾行字:
曾弁礱,字朔衝
礱者,龍踞於石也。此子天賦異氣,無為則俱為頑石,一飛則石破驚天。
我看看爹,大惑不解。就為了這個,他們就給我綁上了兩顆石頭,讓我戴了這些年?這也太便宜那祖孫倆人了吧。爹讓我記住這些話,說總有一天我會完全明白它的意思。然後,他開始給我講一些我那時根本不明白的事情:
“豆兒聽好,世上物皆由大支神的出現,正式劃為‘齊物’‘雜物’二種。齊物乃先天自然造化,譬如牛、羊、豕,首足完備,精氣協和;雜物乃山水精氣幻而為之,陰陽不調,故半人半獸。雜物實非妖孽,隻因其天生形異,多為妖論——”
“爹,我們是齊物吧,”我打斷他的話,耍著我的小聰明。“我們是人類。嘿嘿,假使一隻牛長了人的腦袋,那真跟妖怪沒什麼兩樣了吧。”
爹停下腳步,久久地注視我。接下來我們繼續趕路,可是他已經不願意說話了。
狗尾巴草在我們的麵前搖曳,草叢裏隱隱約約傳來很動聽的蟲吟。沒過多久,我們已經到達了鬥而廊的大門之前。身披黑得像雪一樣白長袍的怪人,已經在廊門旁的大石頭附近候著我們了。我們剛要一同進去,那人突然扯下了爹的刀,手法之快,令人嚼舌。他把刀擺在石頭上麵,示意我們進去,自己卻不說話。
“等等,豆兒,”爹說,“爹爹讓你看一樣東西。”他伸手指了指大門上“鬥而廊”三字,轉眼間那些字竟然變成了“脰兒廊”。父親說,這是雜物的脰兒廊,是雜物的容頭之地,鬥而廊裏的腦袋被稱作脰兒。我一時沒明白這些話都是什麼意思,就糊裏糊塗的跟著他進了長廊。
我看到了人頭。“豆兒,害怕麼?”爹說,“害怕我就讓他們暫時消失。但記住,你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適應這裏的,除非以我一人之力,能夠對抗他們四人。”
許許多多的人頭果然消失了。我頭有點昏,也看不分明,不曉得它們是全部都不在了呢,還是角落裏殘餘了一兩個。我們就繼續向前走,推開後門,來到院中。
“未離兄!”廊主韓挾,笑嘻嘻迎上來。這次我看清了他的相貌,如果不是心腸太壞,總是為難我們一家,這個人還算俊朗可親。真失望極了。壞人應該長得很醜的呀。“喲,豆兒還在啊!”什麼我還在?真是莫名其妙。不過這個家夥肯定是不懷好意。於是我頂了嘴:
“當然在了,你這歹人!豆兒還要在你這歹人頭上撒尿呢!”
爹狠狠剜了我一眼,又用同樣的眼光看著韓挾。
韓挾也不生氣:“啊,小侄兒心直口快,曾兄教子有方,韓某佩服,佩服啊!隻是方才心軟刀頓,可不像未離兄喲。嗯,何但伯!”
“在,”何園丁扔掉花草走上前來,“廊主有何吩咐?”
“送客。”
我大惑不解。剛剛來到,廊主便怎麼放我們走了?隻聽爹道一聲“慢”,把我的手捏得熟疼:“廊主,曾連還有一事相求。”
“哦?未離兄請講。”廊主皺皺眉看著爹。
“請樓主放過內人……”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廊主摸摸下巴的胡茬:“那是自然,未離兄,你——”
“言出必行。韓挾,得罪了!豆兒躲遠。”爹飛身跳起,雙掌生風,直取韓挾的麵門。我趕緊跑到院子的角落。我想,爹是要跟他們打一架的。真奇怪,他天天對我嘮叨說不可同人爭執動手,路上還說來著,自己卻當著我的麵跟別人打起來了。韓挾似乎早知道爹會來這一手。他輕輕一閃身躲過了爹的攻勢,身後的何園丁跳將過來,擋在了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