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娘加入戰團。何但伯身負重傷,本已是不能支撐,誰知又吞服了些許葫蘆中的藥丸,傷竟好了大半。沒過多久,爹和娘還是陷入了困境:韓挾此前並未使出全力,長袍怪人的劍氣之勢竟也越發猛烈,何但伯依靠那個葫蘆,頻頻做法,藍光陣陣,好像有使不完的精氣神。

這真是一場大戰。方圓幾十裏內的飛禽走獸,非死即逃,我能安然無恙的活到現在,也許是他們所說的那種羽氣保護了我。你看,臉上的這個疤,可不是蚊子咬了抓破的。但是,我……從未相信過我舉世無雙的爹會輸掉這一局……可是,他畢竟是輸了。韓挾同何但伯聯手封住娘的步法,怪人也丟下爹,手指一道劍氣直衝娘的後腦。爹上前畫個弧,想為娘抵擋,誰知中了廊主他們的奸計:韓挾又偷發了一枚暗器,這回正中爹的後心。

爹從空中摔落下來的時候,我驚呆了。爹……死了嗎……何但伯使妖術搬起一塊巨石砸在爹的身上,韓挾喊了聲“住手”,卻也來不及了。

“連哥——!”我和娘撲向死去的爹。

“何但伯!”廊主大怒,“為什麼要毀他的頭顱!”他心裏清楚,這塊巨石已經砸碎了爹的天靈蓋。

“屬……屬下……屬下不知他是——”何但伯聽了這話,嚇得半死,趕忙跪下來求饒。

“罷了,”廊主擺擺手,轉向慟哭中的娘。“大嫂,未離兄已死,人間失此奇才,委實可惜。我也不為難你,請走吧。”

娘不理睬韓挾,緩緩從懷中摸出個蹴鞠狀的木匣,放在巨石下麵露出的爹的右手上:“連哥……還有什麼話……趁現在,黃泉路未開,快說吧……”翠綠的碎石在匣上排成幾圈環形的圖案,忽閃忽閃的。

小匣中逸出一些煙氣,不久,就聽得爹的聲音從裏麵傳來,斷斷續續的:“我既已死,也沒什麼可要求的……隻是……隻是我還對你放心不下……還有豆兒……我對不起你和豆兒啊……”

“連哥,”娘擠盡淚水,“連哥切不可說這種話。你的好處,我和豆兒永遠都記得。”

“不……其實……你不應如此對我好的……其實……我騙了你……騙了你一生……我……我是……雜……物……”爹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我一直在內疚……一個雜物,是沒有權利同齊物結合的……可是我還對你一直持有非分之想……為了脫雜,我投靠了韓挾這惡人……”

娘抱緊木匣:“不!連哥,無論你是什麼,我永遠是你的娘子!”聽了這句話,韓挾很高興的哼了一聲。

“娘子,你不該這麼傻……我不過是奸賊韓挾手中的一個玩物……很多年前,當我還擁有著牛的身體,人的麵孔,被人類當作妖怪四處追殺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他以密術賦予我一個完整的形體,讓我以一個齊物的身分活到了今天……我對他萬分感謝,發誓要為他勞力一生。可是……跟著他……我們殺了不知多少無辜的雜物……他把他們的頭顱陳列在鬥而廊之中,而我,總感覺有一天他也會在背後一劍削下我的腦袋!後來,你也被卷進這鬥而廊之中……我實不該讓你同我一起冒犯天地的……但最後……”

“最後韓挾放過了我們,”娘說。韓挾站在一邊,靜靜地聽爹說話。何但伯心不在焉的走到那棵拴著鐵鏈的樹下,嘩啦啦弄出難聽的響聲。怪人早已不見,不知道在哪裏走著他那奇怪的步法。“我們當初是以為他放過了我們的。”

“可惜……韓挾並沒有這麼好的心腸……他同意我們退出鬥而廊的殺戮,遠走高飛,但條件是……我們的豆兒……你我都明白,養大了的豆兒,他最終是要殺掉的……我雖一介雜物,卻還有人的良心,我在遍地餓殍之中找到了一個嬰孩的屍體埋掉,謊稱他交予我們的孩子已經死了……而豆兒是我們收養的……”

“好了好了,”廊主一臉的不耐煩。“舊情逸事回憶到這裏就行了,沒必要再跟一個死人浪費時間……”

“娘子……聽我說……我無能,沒能保護好你們母子……多年來……我已將豆兒視為己出,隻可惜再也不能保護他了……豆兒……爹還是對你娘有私心……爹對不起你……娘子……你趕快走吧,把豆兒交給韓挾,他們不會難為你的……你快逃吧……”

爹?爹是要用我來交換娘的性命嗎?我……我並不怨恨爹,隻是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被人拋棄的感覺令我無法忍受。其實,讓我換回娘的命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有的人你永遠也猜不透,即使花去一輩子的光陰,用盡所有的愛。

爹就是這樣有趣的人。

“連哥……相公!抱歉我……”娘的話還沒說完,韓挾已大步上前奪走了木匣,摔個粉碎,其中五彩的粉末流淌出來:“曾連也該在那邊好好歇歇了!恐怕他還不知道你是大支神覡吧?常人與雜物聯姻,完婚後即刻暴斃,你又如何活到現在呢?罷了,還是走吧,正如曾連所說,留下豆兒,我們不會為難你。”

“廊主,小女隻有一事相求!”娘抱緊我。

“……請講。”

“我和豆兒是不能逃過以四龍之首為輪的鬥而廊的,廊主大可放心。隻是讓我同養育了多年的骨肉分離,未免心痛難忍。可否容我和豆兒帶著他爹的屍首,回去暫住幾日?打點好一切後事,省得日後掛念。”

韓挾想了想,大概明白以娘一個人之力,是不可能逃脫他們的追捕的,於是點點頭叫我們走。娘搬走壓在爹身上的巨石,拉著我和爹的手飛了起來。很遠了,我還聽到廊主責罵何但伯的聲音:“曾連是雜物,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毀壞了他的頭,我們從哪裏去找替代的!”

這是我第一次的飛行。可是,這確是一種可怕的記憶。回想起來,我隻記得娘和爹渾身是血懸在我身邊,而我的頭腦渾渾噩噩,沉重不堪,就連脖頸的劇痛也沒能讓我清醒過來。我聽見爹一直對我說話,反複著這幾個字:“脰兒實乃雜物之首”,“實乃雜物之首”,“雜物之首”……遠處的翠綠麥苗像是大地的皮草,每一顆都與風一起舞蹈,我卻沒有心思去看。下麵層層疊疊的狗尾巴草上麵沾了人血,像一條條妖魔的觸手,向我爹和我娘抓來,搖搖曳曳的,卻獨獨不來抓我。

其實我喜歡蘇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