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喜馬拉雅之旅(2 / 3)

“大仙”常把他所要做的事,構成一幅很細致的圖畫。任何節慶的集會,他不能參加的時候,他就想出每一件東西應該安放在什麼地方、家裏每一個人應該負什麼責任、客人應該坐在哪個座位,沒有一件他想不到的事。等到節日過去了,他就讓每個人對他分別彙報,這樣他自己綜合起來,取得一個完整的印象。所以當羅賓和他一起旅行的時候,雖然沒有原因可以使他阻止孩子的盡情遊戲,但在其他事情上,在他替羅賓規定的嚴格的行為法則裏,是沒有留下一點空隙的。

羅賓一行先在博爾普爾停留了幾天。侄兒薩提亞和他的父母不久前曾到這裏來過,可沒有一個有自尊心的19世紀的孩子會相信他回來後所講的旅行故事。但羅賓卻不一樣,他沒有機會學習如何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畫下界線,他學過的《摩訶摩羅多》和《羅摩衍那》沒有給他一點線索,那時候也沒有帶著插圖的兒童讀物來給他指引方向。薩提亞告訴他說,上火車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稍微有一點閃失,就完蛋了,除非你是一個非常熟練的人。而且每一個人必須用盡全力抓緊座位,否則開車時候的巨大震撼不知道會把人扔到哪裏去。所以在到達火車站的時候,羅賓戰戰兢兢。後來發現居然是那麼容易地走進車廂,他還總覺得最壞的情況必將到來。當最後順利啟程,一點也不像有什麼危險的樣子時,羅賓感到失望了。

火車疾馳,寬闊的田野和青綠的遠樹以及樹蔭下靜臥的村莊,像一幅圖畫流掠過去,又像無數的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了。到達博爾普爾的時候已是夜晚,羅賓坐上轎子就閉上了眼睛,他想把整個奇妙的景象保留下來,以便在晨光中再把它揭開,擺在清醒的眼睛前麵。羅賓怕新鮮的色彩會被在黃昏微明中不完美的一瞥損壞。

當羅賓早晨起身走到後麵去的時候,高興得震顫起來。侄子薩提亞曾告訴他,博爾普爾有一個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的特點,就是從正房到下房的小路上,雖然頭上沒有一點遮擋的東西,但是人走過的時候,一線陽光一滴雨點也接觸不到。他就去尋找這條小路,但他始終也沒有找到。羅賓是在城市中長大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稻田。他讀過牧童的故事,在他想象的畫布上,也畫過一幅可愛的牧童畫像。薩提亞說過,博爾普爾的房子周圍都是成熟了的稻田,在稻田裏和牧童遊戲是每天必做的事情,拔稻、煮米、吃飯就是這遊戲的特色。但在這赤裸的荒地上,哪裏有稻田呢?也許在某些地方有幾個牧童,但問題是誰能把他們和其他孩子分辨出來呢?

不久羅賓就丟掉了他所看不到的東西——他所看到的已經很吸引他了。在這裏沒有仆人的管製,唯一圈住他的圈子,就是管理寂靜的女神給他畫上的天邊的藍線,在這裏他可以任意遨遊。因為羅賓不過是個孩子,父親對他的漫遊沒有下過禁令。在沙地凹陷的地方,雨水犁開了很深的畦溝,刻出了堆滿紅沙和各種形狀的石子的小型山脈,細小的河流從中間穿過,顯示出小人國的地形。在這個地區他收集了許多奇形怪狀的石子,放在外衣口袋裏,帶回去給他的父親。父親從來也不輕視他的勞動,相反的,這些引起了父親的興趣。

“多美啊!”他叫著說,“你從哪裏找到的呢?”

“那邊還有許多許多呢!”羅賓急急地說,“我每天都能帶回這麼多來。”

他說:“太好啦,為什麼不用這些石子來點綴我的假山呢?”

他們曾想在家裏花園挖一個水塘,因為地下水太淺,就放棄了,沒有完工,挖出來的土堆成一座小山。父親常坐在這小山頂上,做他的晨禱。他在那裏坐著,太陽就從他對麵一直伸延到東邊地平線上起伏的原野邊升起。他就是讓羅賓來裝點這座小山的。

離開博爾普爾的時候,羅賓十分難過,因為他不能把收集來的石子帶走,更難使他體會到的是,他不能因為他把東西收集在身邊,就有絕對的權力來要求和事物保持親密關係。

在一個峽穀裏,羅賓看到一塊窪地充滿了像小河般湧流的泉水,在水裏遊戲的小魚,爭相逆流而上。

“我發現了一股極好的泉水,我們可不可以拿來洗澡、拿來喝呢?”羅賓對父親說。

“就這麼辦吧。”父親同意了。他和孩子一樣高興,並且發了命令說,以後就到那裏去取日用的水。

羅賓在小山穀之間漫遊,永不感到疲倦。他希望能夠發現一些從來沒人發現的東西,他感覺自己就是這塊像把望遠鏡倒過來看的、未經發現的土地——利文斯敦。這裏的一切,矮小的野李樹和南海蒲桃樹,都和這小山脈以及他所發現的小河小魚,協調一致。

也許是為訓練羅賓的小心謹慎,父親交給他一點錢,讓他管理,讓他記賬。在培養他的責任心的時候,父親從不擔心有“毀壞”的危險,他們早晨外出散步,父親讓羅賓把錢施舍給路上遇到的乞丐。但最後羅賓總是不能給父親一個正確的總賬,有一次他算出的餘款比父親交給他的錢還多。

“我真的必須請你做我的會計。”父親開玩笑地說,“錢到了你手裏就會增加起來!”

後來父親又讓羅賓管理地產,在每月的頭兩天,他必須按時把賬目交給父親。因為父親視力衰退,他必須先把每項的數目念給父親聽。如果父親在某一點上有些疑問,就會追究細節,羅賓若是企圖隱瞞過去,或者把他認為父親不會滿意的賬目隱藏下來,最後一定會被發覺的。因此每個月,都有羅賓感到緊張的幾天。

像前麵說過的那樣,羅賓的父親有把每件事物清清楚楚地擺在心裏的習慣——不管是賬本上的數字、節慶的安排,或是產業的增減和調動。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在博爾普爾新蓋起的經堂,但是他向每一個去過博爾普爾又來看望他的人仔細詢問,因此他對於這個經堂的每個細節都很熟悉。“大仙”有極強的記憶力,隻要他掌握到事實,這事實就永遠無法逃脫。

羅賓的父親曾在他的那本《薄伽梵歌》(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著名插話之一)中,勾出他所喜歡的詩句,並叫羅賓把這些句子連同譯文一起抄下來。在家裏羅賓本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孩子,但是在這裏,當這些重要的事情交托給他的時候,他感到了地位的光榮。這時羅賓已經把寫詩的那個藍稿本扔掉了,而拿到了一個裝訂的李特式的日記本。他開始留心讓他寫的詩不會缺乏外表的尊嚴,這不僅是為著寫詩,而且也是為著在他自己的想象裏把自己當做一個詩人。因此當他在博爾普爾寫詩的時候,他就喜歡趴在一棵小柳樹下麵,他覺得這樣似乎是真正的有詩意的寫法。他就這樣在炎炎烈日下,在沒有鋪著草皮的堅硬的石塊地上,寫出一首關於“普利色毗王之敗績”的戰歌,這首詩雖然有著極其豐富的戰爭精神,也還逃脫不了早夭的厄運。那個裝訂本的李特式日記本,也走上了同藍稿本相同的道路。

羅賓一行離開博爾普爾,一路上在薩希卜甘傑、迪納普爾、阿拉哈巴德和坎普爾都小作逗留,最後在阿姆利則停了下來。

在路上有一件事永遠銘刻在羅賓的記憶裏。大車停在某一個大站上,查票員過來檢票,他好奇地望著羅賓,好像有什麼疑問又不肯說出來似的。他走開一會兒,又帶回一個同伴來,兩個人在門口躊躇了半天,又走了。最後站長自己走來了,看了羅賓的半價車票,問:

“這孩子超過12歲了嗎?”

“沒有。”父親回答。那時羅賓隻有11歲,但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一些。

“您一定得替他付上全票的錢。”站長說。父親的眼裏閃著怒火,一言不發,隻從匣子裏拿出一張紙幣交給站長。當他們把餘款找回來的時候,父親鄙夷地把這錢扔還他們。站長站在一邊,為他卑鄙懷疑的暴露,感到羞愧。

阿姆利則的金廟,像夢似的悄悄爬上羅賓的心頭。好幾個早晨,羅賓陪著父親到湖中心的錫克教的古魯達爾巴爾(錫克教寺廟,為錫克教第五世祖師阿爾瓊·代夫所造。蘭季特·辛格在位時,廟上加了一個金箔覆蓋的銅頂,因此被稱為“金廟”)裏去。廟裏經懺不斷,父親坐在頂禮者的中間,有時也唱起讚歌。當他們發現有生人參加禮拜的時候,就表示熱烈歡迎。羅賓他們回去的時候,總是滿載著冰糖和其他糖果祭品。

有一天,“大仙”請一個誦經隊隊員到家裏去唱聖歌。也許是那個人對於報酬的喜出望外,結果有那麼多的歌人隊伍來家裏演唱。當他們發現不能進入泰戈爾家的房子時,這些歌者就在街上阻截家庭成員。家裏的人早晨出去散步的時候,時常會出現一張冬不拉琴橫掛在一邊肩膀上。看到這個,泰戈爾家的人就像鳥兒看到獵人的槍口一樣,變得非常警惕,遠遠聽到冬不拉的弦聲,就會把他們嚇走,完全不會被裝進獵袋裏去。

到了夜晚,父親常坐在對著花園的涼台上,羅賓就被叫來對他唱歌。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透過樹叢,射到涼台的地上,羅賓用貝哈加調唱著:

“啊,在生命最黑暗的路上的夥伴……”

父親低頭合掌凝神聽著。羅賓永遠記得這幅夜景。